30 十三道
【“……她死了。”
“……誰死了?”
“黃樂。”他顫抖着,語無倫次,“我見過她,我有印象,她的嘴角有一顆黑痣,周伯說這是顆福痣,她命中是有福的……”
“死亡對現在的她或許就是福呢。”
“不是這樣的!”他眼中蓄滿了淚水,卻又無力反駁。
“你為傅生而活,那她為誰活呢?”
“……”
“為她重男輕女的父母,為那些罵她禍害賤/貨的長輩?還是為她過去十幾年裏,毫無光明的日日夜夜呢?”
“不是的……”他怔怔擡眸,“她說過,華大的銀杏葉很漂亮,她一定要去看看……”
她也曾心懷夢想,心有熱愛。】
--
葉清竹第一個打來了電話,問傅生找男主演的事進展是否順利。
“他已經點頭了。”傅生頓了頓,“你在國內有認識的心理醫生嗎?”
葉清竹靜了半晌,了然傅生大概是發現須瓷的事。
她輕嘆一聲:“有,她最近還算空,我幫你預約。”
“謝了。”
“不客氣。”
葉清竹不是一個容易親近的人,你走不近她的內心,她也不會主動去窺探你的私/密,于是作為普通朋友相處起來便也還算愉快。
傅生問:“你怎麽樣?”
葉清竹靜了靜,她知道傅生在問什麽,半晌後才說:“挺好的,這麽多年從未這麽好過。”
傅生沉默道:“別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
葉清竹失笑:“我知道,我不會像上次那樣……你不用操心,不會影響劇組運轉新戲上映,好好照顧你家小孩吧……怪可憐兒的。”
挂完電話,傅生望着自己和須瓷交握的手,小孩手算不上軟,畢竟是男孩子,薄到是挺薄,比他的手掌小了一圈。
以前摸起來很柔韌,現在卻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星點老繭。
小孩手腕也很細,除了骨骼外幾乎感覺不到什麽肉,拇指和食指一圈就能握住,還有些許餘留。
須瓷變得喜歡穿長袖,傅生回來以後就發現了,在七月份這種炎夏裏,須瓷也從未對外露出過胳膊,所以上次才會突然捋起須瓷的衣袖查看,看看他手臂上是否有異常。
可是他什麽都沒看到……
傅生呼吸一窒,他突然想起來今天早上在須瓷行李箱裏發現的那瓶膚蠟。
他艱難地從須瓷手心抽出,然後微抖着将須瓷的衣袖捋了上去。
肉眼看不出什麽,傅生又打開手機手電筒照在上面,确實看見了一點蛛絲馬跡。
傅生望着須瓷不太/安穩的睡顏,頓了半晌,他用指尖輕輕刮着,輕易地就撕下了一層膚蠟抹上的假皮。
今天早上他就在須瓷屋內,須瓷沒有機會重新上膚蠟,這應該是昨天的,所以撕得這麽容易。
假皮下,第一道疤痕展露在傅生眼前。
他擡手輕輕撫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氣,繼續檢查手臂剩下的地方。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痕跡遠比傅生想象的要多,最靠近胳膊肘的那道傷痕,表皮還泛着粉嫩的肉,應該是最近的。
而最深的一道傷疤,正中手腕的位置,橫切過去,傷口較長,有被縫合的痕跡,修複後的傷口依然猙獰。
原來過去兩年間,這分別的七百多天裏,他差點就在某個不知道的日子裏徹底失去了他家小孩。
須瓷在戒同所裏痛苦煎熬的時候在想什麽呢?有沒有恨他一走了之?
在拿刀割向手腕、死亡瀕臨時,他口中是不是還喚着傅生兩個字?
曾經傅生以為自己給到須瓷的不算少,但如今卻覺得遠遠不夠,以至于在知道須瓷經歷的這一刻,他都不知道該做什麽,才能讓須瓷回歸健康快樂。
傅生上次看到須瓷小公寓裏的那個醫藥箱,還在想裏面東西這麽齊全,小孩獨立兩年都學會照顧自己了……
可放在當下,分別就是他自殘之後自己為自己處理傷口準備的。
整整十三道。
有些細小的、随着時間慢慢淡卻的傷痕傅生都沒敢數,剩下的這十三道都是無法消除、會跟随須瓷一輩子的。
也會跟随他一輩子。
“哥……”夜色已深,須瓷睡了一下午才緩緩醒來。
他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小小的梨渦倒映在傅生眼裏:“我乖不乖?”
不等傅生回答,須瓷就小聲道:“他們都很排斥旁人的接觸,我也是……可我不排斥你。”
傅生心髒遭受了重重一錘,眼睛瞬間紅了,他俯身吻着須瓷的額頭,啞聲道:“崽崽最乖。”
須瓷狀似天真的問:“那你別走了好不好?”
“好。”傅生喉間幹澀,“我哪裏都不會去。”
“那說好了,騙人要受懲罰的。”須瓷小心地拉住傅生的手指。
腦袋有些暈乎,須瓷迷瞪地想,最好說話算數。
否則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他都會把人綁回來,囚在只有他們的小屋裏,直到耗完其中一人的生氣。
“好。”傅生又親了下須瓷額頭,“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
傅生感覺唇下溫度不太對,比他嘴唇還要熱一點。
他探手撫了撫須瓷的額頭,溫度偏高。
他轉身想去叫護士,須瓷一把拉住他的手,抿着唇:“你說不走的。”
傅生一怔,哭笑不得:“我去床那邊按個鈴,不走。”
須瓷不高興地松了手,等傅生轉到這一邊,他又擡起目前還沒什麽知覺的傷手輕輕勾着傅生的手指頭。
傅生怕他扯到傷口,便輕輕握住他被紗布包起來的手掌,另一手按下響鈴。
值班醫生很快過來,給須瓷量了下體溫:“低燒,先打點滴,有空你可以去買點粥過來,病人應該一天沒進食了,有點虛弱。”
“好,謝謝醫生。”
“不客氣。”
傅生幫須瓷掖好被角:“我去買粥,馬上就回來。”
受傷生病、又得到傅生許諾的須瓷格外黏人:“不行。”
“很快的,二十分鐘就好。”
“不可以。”須瓷說完又似乎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小聲補充道,“我可以不吃的。”
“……”傅生無奈,“那我餓了怎麽辦?”
“……”須瓷不情不願地松開手,“那你快點回來。”
別想着跑。
須瓷有小半思緒還停留在剛剛的夢裏,怎麽都追不上傅生的狀态,低燒讓腦袋暈暈乎乎的,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幻想。
誰都可以不愛他,傅生不行。
他哪裏都不能去,他得陪在他身邊,直到死去。
傅生剛出房門,就和全副武裝的白棠生撞見了。
他有些驚訝:“怎麽上來了?”
白棠生揚揚手中袋子:“怕你們沒吃飯,給你們送點。”
“……你一直沒走?”
“怎麽可能。”白棠生失笑,“我回去了一趟,飯菜是梅姨做的,我讓梅姨熬了點粥。”
“謝謝。”傅生接過,真心道謝。
“不客氣。”白棠生走進病房摘下口罩,“晚上過來人少一點,不容易被認出來。”
須瓷看着白棠生,底氣少了些,畢竟他中午在人家衛生間鬧成那樣。
“……白老師。”他小聲叫了句。
“嗯。”白棠生點點頭,“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口味,就讓梅姨淡粥,放了點青菜和肉絲。”
“……謝謝。”
“不客氣。”不可否認,白棠生有些同情,從白天發生的事情來看,須瓷顯然也是163事件的受害者,他對須瓷或多或少有些憐惜。
“那我先回去了。”白棠生沒打算繼續待下去。
“我送送你。”傅生把白棠生送到了門口,就被白棠生制止,“行了回去吧,沒看見你家小孩眼神都快刀了我嗎?”
傅生一愣,搖了搖頭:“不至于,他就是有些小霸道,其實性格挺好。”
“……行。”白棠生不可置否,也不反駁。
他走了兩步,頓了頓還是回頭道:“我有一個朋友也經歷過這種事,出來後都不像人樣了,但現在過得也很好,挺開朗健談的一個人,你多陪陪他,會好的。”
傅生回到病房,病床餐桌上的粥一動不動,須瓷抿唇看着他的方向。
他走到床邊坐下,端起保溫桶勺起一口粥,放在唇邊碰了碰溫度,送到須瓷唇邊。
須瓷遲疑吃下,在傅生送來第二口時推拒道:“我不餓,你吃吧。”
“乖。”傅生避開他的手,送到他唇邊,“你吃完我就可以吃了。”
須瓷抿抿唇,還是張了口。
粥的味道很不錯,不濃不稀,有點味道但又不鹹,正适合胃口不好的病人。
傅生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突然問:“慕襄這個角色還想演嗎?”
須瓷昏睡的一下午,傅生想了很多,小孩的心理狀态顯然不穩定,随時可能傷害自己,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平和的生活環境和心理治療。
“想……”須瓷不知道傅生在想什麽,他低着頭,“我會努力演好的……你不要找別人。”
傅生微怔:“沒有要找別人,既然你想,他就是你的。”
他給須瓷喂下最後一口粥,腦海中思緒千帆,他甚至想過要不要延遲劇組開機,等須瓷狀态好一點再說。
可這不現實,劇組裏這麽多一線演員的檔期,每推遲一天都是損失,也不是只有他一個投資商,還有其他人。
傅生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須瓷嘴角:“那你乖一點,在劇組不論什麽時候不舒服都要和我說,行嗎?”
須瓷低低地嗯了一聲,細軟的頭發遮住了眸色,讓他人看不分明。
黃樂的死在須瓷的意料之外……
他最崩潰的時候,曾想過幹脆把所有事情都攤在傅生面前,他知道傅生喜歡自己,知道自己受到的傷害遲早會轉變為對傅生的懲罰。
可他沒舍得。
他只是想讓林律師告訴傅生,他有病,他抑郁了,讓傅生發現手臂上的那些疤痕後不敢再輕言離開。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好好利用一下也無妨。
須瓷側垂着眼眸,這才發覺小臂上的假皮已經被揭開了,他望着手腕上那道醜陋的疤痕……
當初劃下那一刀的時候在想什麽呢?
不可否認,他确實有些快意,他甚至想象着,等傅生回來後,發現自己已經死了,會是什麽樣的精彩表情呢?
可血染紅了衣衫,他到底是放棄了。
太疼了……
他也舍不得,舍不得讓傅生和自己一樣難過,哪怕對方或許并不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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