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賜婚
“若是能這麽看着你, 看一輩子也行。”
豫王天生就是能将情話說得自然動聽之人, 安岚與他做過十幾年夫妻,又如何會不知。可當她聽見這句話時, 還是手心一麻, 短暫地分了神。
那年新婚, 洞房之夜,他們喝了合卺酒, 羞答答對坐在床沿。安岚穿着龍鳳吉服,臉頰被燭火映得泛起酡紅,水汪汪的杏眸轉來轉去,終是含羞問道:“王爺老看我幹嘛?”
李徽在喜宴上被灌了不少酒, 這時扯開了冠服的領子,人前的儒雅盡散,更現出幾分狂放來,他笑着将下巴壓在她肩上,柔聲道:“想好好看你, 看一輩子。”然後,他輕執起她的手道:“還有,以後要叫我夫君。”
可那些,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安岚輕晃着手裏的茶杯,讓所有甜蜜的倒影散去。這一世,她絕不會再叫他夫君。
“岚兒, 今天王爺連夜趕來, 正是想商量你們的婚事。”
謝侯爺見她半晌不說話, 握拳咳嗽兩聲,反正彼此都心照不宣,幹脆直接拉他們進入正題。
“婚事?什麽婚事?”安岚裝傻功力一流,又捂着肚子撅嘴道:“爹爹不是叫我來吃飯嗎?女兒可真是餓壞了。”
若是以往她這麽撒嬌,謝侯爺的心立即就會軟下來,可他剛知道自己這個女兒背地裏是什麽模樣,被欺騙的憤怒感瞬間湧了上來,瞪起眼大聲道:“你還想和我演戲到幾時?”
安岚不氣不惱,只沖着他微微一笑道:“說到演戲,女兒可不及爹爹的十分之一呢。”
“你!”謝侯爺被戳到痛處,正要擺出父威好好訓斥她一頓,豫王已經擡手道:“侯爺還是催廚房快些上菜吧,可不能将岚兒餓着了。”
安岚板起臉對着他:“王爺與我既不沾親也不帶故,這麽喚我我可受不起,還是直呼名姓比較好。”
豫王摸了摸鼻子:“誰說的,你我可還有師徒情誼,岚兒這麽拒人千裏,實在令為師傷心。”
安岚仿佛這才想起這件事,笑的一臉天真道:“師者父也,王爺若非要跟着爹爹叫我岚兒,不如讓我認做幹爹如何?”
豫王臉上的笑終于僵住,沒想到這丫頭沒了顧忌,竟變得如此牙尖嘴利。他與謝侯爺對望一眼,三人間的氣氛一度非常尴尬,唯有安岚始終鎮定自若。幸好新做的菜很快被端了上來,謝侯爺大手一揮道:“先吃着,吃完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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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安岚對那道酸筍烏骨雞湯明顯最感興趣,豫王便替她将雞肉從骨上拆下再去了皮擺在瓷碟裏推過去,謝侯爺拊掌一笑:“王爺對岚兒果然上心,竟知道她最愛吃去了骨皮的雞肉。”
豫王卻有點發懵,他确實想要讨好她,理所當然就做了這件事,至于為什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安岚埋着頭吃菜,貝齒卻輕咬着銀箸,懷疑地揣測着:莫非他還能想起些前世的記憶。
三人都等得餓了,安岚又擺明不願閑聊,這頓飯便吃的特別快,謝侯爺原本的心思就不在這裏,只随意吃了幾口填飽肚子,再耐心等着安岚漸漸不再去夾菜,便趕緊吩咐下人把菜撤走,又上了壺好茶,道:“好了,現在可以說說提親的事吧。”
安岚擡起雙杏眸,态度十分堅決:“我不是說了,除了段郎,我誰也不嫁?”
謝侯爺想到那個什麽狗屁“段郎”就想罵娘,瞪着眼一拍桌案吼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撒謊騙我?”
安岚依舊是那副刀槍不入的模樣道:“段郎也好,劉郎也好,反正女兒已經有了心上人,爹爹何必要棒打鴛鴦。”
豫王聽到這句眉間一冷,指腹推着熱茶推過去,身體也随之靠過去沉聲道:“不知謝小姐的心上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
“是哪家的公子都好,總之我敬他愛他,除了他誰也不願嫁。”
謝侯爺實在聽不下去,指着她高聲吼道:“簡直胡言亂語!你堂堂侯府嫡女,怎麽能說出這麽不知廉恥的話。”
安岚牽着衣袖站起,朝兩人鄭重行了個禮,道:“女兒早打定主意,只會嫁給自己心儀之人。若爹爹還在乎侯府名譽,在乎王爺如今的清流之名,便不要強逼着女兒出嫁。”
她臉上透着堅定,話語铮铮有聲,豫王輕笑起來,撩袍站起,走到她身邊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們?”
安岚露出個無辜的表情道:“我這人不懂繞彎,想什麽便說了,怎麽算威脅呢。”她轉了個身對着他,烏溜溜的眸子繞着他打轉,往他耳邊湊近輕聲道:“其實,我說要嫁心儀之人,王爺也并不是沒有機會。”
這一刻,她仿佛又變成那只狡黠又嬌俏的小狐貍,豫王看得心癢難耐,卻只小爪尖都沾不到。以他的城府,如何會猜不到安岚用的是哪招。先強硬地封住他們強娶的路,再留下條蜿蜒的小道,誘他往那道上走。雖然道阻且長,她賭他一定會接受這挑戰。
畢竟以他的驕傲,無非是多用些時間和心思,哪裏會怕換不回一個姑娘的鐘情。
于是豫王又笑了起來,伸手摘下她發髻上的步搖,如同信物般收進懷裏道:“好,本王遲早會讓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安岚偷偷松了口氣,她面上雖是雲淡風輕,手心卻早捏出熱汗。對付豫王這樣的人,進退都得小心揣度,狐貍遇上狼,只能恰當露出讓他感興趣的小聰明,才不至于被一口吞下。可若讓他看出自己的全盤計劃,哪還會耐着性子陪她周旋。
幸好今晚這一役,總歸是她贏了。
安岚擡起下巴,莫名生出勝者的快意感,卻不知她這般模樣,看的豫王心旌神蕩,忍不住想再靠近,安岚卻身子一偏讓出條路來,道:“這麽晚了,王爺莫要惹人閑話,還是早些回去吧。”
豫王摩挲着懷裏那只步搖,惋惜地嘆了口氣,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轉頭道:“對了,你什麽時候再去酒坊,春娘可一直記挂着你呢。”
安岚的心念一動,那晚她沖動地說出春娘的名字,為此很是愧疚了一陣子。後來也曾找豫王旁敲側擊過,幸好春娘是京城裏最紅的舞姬,多少王孫公子為了她日日守在酒坊,只盼能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她根本不知那只狐貍的來龍去脈,豫王也不會為了一句失言就随意處置她。
如今聽他提起,安岚倒是真是惦念起那位風情萬種的異域女子,忍不住問了句:“王爺沒有責罰她吧?”
豫王笑着轉頭,抛下一句:“你不去看着我,怎麽知道我會不會責罰她。”
見他刻意賣了個關子才離開,安岚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又思忖着:也許她該找機會再去一趟酒坊,至少要給春娘道個歉才行。
這時,剛才回避到隔間,刻意留他們單獨相處的謝侯爺走了出來,往椅子上一坐道:“怎麽樣,你們談的如何?”
反正再不用裝什麽慈父孝女,安岚對着謝侯爺便坦然了許多,道:“爹爹不用再抱什麽期望了,我是不會嫁給豫王的。”
謝侯爺被她氣得不行,高聲道:“豫王究竟哪點不好?想嫁他的人從城西排到城東,便是咱們侯府,能與他結親也算是高攀。”
安岚定定看着他,突然輕擡了嘴角問道:“哦?京城的權貴這麽多,爹爹為何獨要攀上一個既無兵權也不管六部的豫王。莫非你們之間有什麽協定?”
謝侯爺一驚,沒想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冷着臉偏過頭道:“你知道些什麽?”
安岚歪着頭,語氣裏帶了嬌嗔道:“明明是女兒先問您的,怎麽您倒反問起女兒來了。”
謝侯爺垂眸轉着手上的扳指,似乎在想該如何作答,安岚雙手擱在并攏的膝上,擺出一副乖巧模樣,心跳卻有些加快。她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觸到某些真相。
可過了會兒,謝侯爺擡起頭冷靜道:“我欣賞豫王的才學,想讓嫡親的女兒嫁給他,這算得上什麽協定嗎?”
安岚一陣失望,懶懶伸了下胳膊道:“爹爹若不想說,我便回去睡了。”
“等等。”謝侯爺猶豫了一會兒,見安岚已經走到廳門處,才倏地站起問道:“你娘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安岚在心裏冷笑一聲,轉身道:“我娘的事,爹爹一定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何必來問我呢?”她又眯眼一笑:“爹爹如何答我,我便如何答爹爹,這樣才算是子承父教呢。”
謝侯爺被她氣得渾身發抖,可偏偏讀不懂她的心,更奈何不了她。看着長女的背影輕松地走進夜色裏,他突然想起和她有着相似身段的另一個人,那個人她真的死了嗎,還是……只是擺脫他的一種手段……
謝侯爺久久呆坐在中曦堂內,直到寒露爬上腳踝,将他凍得一個激靈。他望着空蕩蕩的四周,揪住胸口衣襟長嘆一聲:也許,這就是她給予他的報應。
過了幾日,皇城頂的琉璃瓦上剛映出淺黃色的微光,一乘罩了綢簾的軟轎便被兩個小黃門擡着進了午門。
兩人腳步不停,沿着寬道朱牆,一路走到延禧宮前。其中一個小黃門恭敬地掀開轎簾,彎腰托着一只略顯蒼白的手腕将裏面的人請了出來。
“你有空,就該多來看看朕。”成帝招呼宮女們上了一堆禦膳房新做的藥膳,笑眯眯地看着李儋元一樣樣吃下去,問道:“怎麽樣,我怕你嫌藥味寡淡,特地讓他們加了幾樣調味,怎麽樣,還合你胃口嗎?”
李儋元怕拂了他的心意,露出欣賞的表情,胡謅着誇贊了幾句,腦海裏卻短暫地分了個神:如果是她在這裏,一定能說得繪聲繪色,哄得父皇龍顏大悅吧。
父子倆就這麽邊吃邊聊了一陣,李儋元接過內侍遞來的茶漱了漱口道:“對了,皇兄最近如何?我見他許久沒回國子監聽學了。”
成帝提到太子就覺得頭疼,冷下臉道:“你那個皇兄,就是仗着有皇後那群人縱着他。我罰他在宮裏好好思過,他倒為此怨上了你那個皇叔,說什麽也不願再回國子監,只在詹事府請了少師來講課。”
李儋元聽完後,似是不經意道:“皇兄也到了成婚的年紀,我聽母妃說,皇祖母想要将徐家的二小姐許給他當正妃。”
成帝早知徐太後有意将自己的表外孫女徐佩蓉扶成太子妃,點了點頭道:“淵兒這些年胡天胡地,上次差點出了禍事将你也牽連進去,也該找個人管束他了。”
李儋元微微一笑道:“難怪我聽人說,徐家嫡女世代為後,無論是後宮還是朝野都獨得聖寵,是大越當之無愧的第一大族。”
他說的仿佛無心,成帝卻聽得心裏咯噔一聲。他早知徐太後為了提攜自己親哥那一房,一直想将徐佩蓉嫁給太子。可他如今對徐氏早有忌憚,上次借着太子的過錯,刻意削弱了徐家嫡系子弟在朝中的權力。可如果再讓徐氏嫡女做了太子妃,未來的後位豈不是又落在了徐家之手。
可若要給太子另選太子妃,只怕是過不了太後那關。
成帝正想到為難之處,李儋元卻輕咳了幾聲,從懷裏掏出張錦帕來。帕上繡着鴛鴦交頸而眠,旁邊是一行娟秀的小字: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成帝托着那塊帕子,看着眯起眼問:“這是什麽?莫非是哪個女子給皇兒的定情之物?”
李儋元笑道:“确實是定情之物,可不是給我的,而是給七皇叔的。是我用了些法子,從臨安府徐家二小姐那裏拿到的。”
成帝一怔,這時突然想起在太後的宮宴上,那個徐佩蓉可是一直屬意豫王的。再看這的情詩,徐佩蓉只怕是對豫王情根深種,打定主意非他不嫁。這倒是給他行了方便,只要他拿着這暗通款曲的情詩和信物,直接将徐佩蓉賜婚給豫王,太後就算不悅,也不好再說什麽。
成帝邊思忖着邊将那錦帕疊好收起,又瞥向李儋元問:“這樣東西,你是如何拿到的?”
李儋元回道:“我在國子監聽學時,恰好撞見過這位徐小姐來找皇叔。那位徐小姐的神情動作,明顯就是癡戀皇叔已久。兒臣觀察之下,發現皇叔似乎也對她有意,可是礙于太後屬意将她許給太子,不敢接受她的表白。”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兒臣對七皇叔一向仰慕,實在不忍見他們有情人分別,于是便偷偷拿了他的玉佩,僞造了一封情信,再買通徐府的丫鬟送給二小姐,果然那位二小姐就遞了這塊錦帕來回應。我擔心皇叔看到這塊錦帕,想到求而不得之人會更難受,便直接來找父皇,想請父皇替他們做主。”
成帝聽得龍心大悅,一撫掌道:“既然他們是郎情妾意,朕又怎麽忍心棒打鴛鴦。你這個皇叔也早到了婚配的年紀,放心吧,朕會讓太常寺給他們選個吉日賜婚。徐家的嫡小姐,和豫王也算是門當戶對。”
李儋元輕松笑了起來,又道:“還請父皇早些賜婚下去。若拖得久了,讓太後知道了風聲,可就不好辦了。”
當那頂軟轎擡着他出了內皇城,別苑的馬車已經等在東誠門外。蔣公公弓着腰走下來,扶着李儋元的胳膊帶他上了馬車。見他一上車靠着錦墊,胸口重重起伏,臉龐上寫滿疲憊,心疼地遞上顆藥丸道:“三殿下這兩日都沒睡好,一大早就趕着來見陛下,小心您的病……”
李儋元揮了揮手,輕松笑道:“蔣公公莫要操心,這件事總算能了結。今日之後,父皇就會給皇叔賜婚,她往後也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蔣公公長嘆一聲,心疼地替他揉着肩道:“三殿下這又是何苦,您背地裏辛苦替她謀劃,她不但不知道,反而還要怨恨您。”
李儋元想起那日安岚瞪着他,一臉倔強地說:“我往後便是嫁豬嫁狗,也不會妄想再做什麽三皇子妃。”胸口被激起痛意,嗆得他猛咳了幾聲,然後接過蔣公公遞來的手帕按着嘴角道:“無所謂,我也不知道還能為她操心幾年。她不想嫁人,我就幫她鋪好所有的後路。若她有一天想嫁了……”他捏着帕子的手指一緊,粗粗喘息了一會兒,才啞着聲道:“我便替她備好嫁妝,以父兄之禮送她出嫁。”
這番話裏的癡意,連歷盡世情的蔣公公都聽得鼻間一酸,搖着頭道:“您這是何苦……何苦啊……”
當兩人回到了別苑,豫王府裏,李徽正在書房寫字,這時筆尖一僵,猛地擡頭問面前的人道:“你說陛下要給我賜婚?”
“是啊。”那個被他安插在宮裏的內侍點頭道:“今早三皇子來找陛下,兩人談了很久。三皇子走後,陛下就讓太常寺挑日子,我偷了個耳朵,聽見他說要給您和徐家二小姐賜婚。”
豫王捏着手裏的紙鎮,重重往外一扔,冷冷道:“想不到,我倒把他給算漏了。”
他想了想,又向那內侍多問了幾句,然後便打發他回宮裏。他負着手站在窗前良久,終于勾起個涼涼的笑容道:“既然你要先發制人,就莫怪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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