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差錯

成帝在賜婚前, 特地讓皇後在怡和殿辦了場宮宴。

宮宴請來不少與徐氏沾親的命婦、小姐們, 想借着這熱鬧勁兒,先問一問徐佩蓉的心意, 再由皇後做主,當場給徐佩蓉和豫王賜婚, 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飯, 太後也不好再追究。

徐皇後對這事并不太上心,徐佩蓉畢竟是太後那房的親侄孫女,自家兒子要娶誰當正妃,她當然也有自己的計算, 只是這心思不能擺在臺面上。如今能少了個徐佩蓉來争, 自然是求之不得。

當一群命婦小姐們被領着進了宮,怡和殿裏早擺好了長桌的筵席,徐皇後穿着大紅的鳳紋通袖長衣坐在主位,目光掃過那群依次向她行禮的小姐們, 不得不承認, 徐佩蓉論姿色論規矩禮儀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這麽想着, 倒覺得兒子失去這麽個正妃有些可惜。

可徐佩蓉今日明顯少了往日的倨傲,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向皇後行禮問安之後,便跟着母親坐進席間, 娟帕在手裏反複揉捏, 連指甲上蔻丹被蹭掉了一塊也未察覺。

皇後正默默觀察着徐佩蓉, 突然聽見耳邊響起個脆生生的喊聲:“姨母。”

皇後一聽這聲音便笑了出來,轉頭便看見穿着鵝黃色宮裝的俏麗少女,正是她親姐徐夫人家的小女兒,鐘毓秀。

徐夫人與皇後是一母所生,感情從小便深厚,後來嫁給了在關外立下赫赫戰功的鎮北将軍鐘立。鐘毓秀今年剛及笄,一張俏生生的娃娃臉,笑起來梨渦漾漾,柳葉眉,丹鳳眼,眼尾微微上翹,不笑時也像帶着幾分嗔意。将軍府就這麽個獨女,各個都拿她當了掌中寶般寵着,加上鐘毓秀性格伶俐,說話古靈精怪,十分讨人喜歡。

徐皇後一向最疼愛這個外侄女,這時招手讓她挨着自己坐下,兩人親昵地低語幾句後,皇後便被她逗得用帕子掩住嘴輕笑。

這時,內侍總管在殿外喊道:“陛下駕到!”衆女們立即凜起了心神,眼瞅着一抹明黃色的袍角被簇擁着進了殿門,忙齊刷刷跪下問安。

成帝心情似乎不錯,臉上始終帶着笑,他在皇後身邊坐下,又伸手示意她們回席上坐好,道:“今日就當作是家宴,無需這些拘禮。朕就當陪你們随意聊聊天。”

話雖這麽說,畢竟是和皇帝同桌吃飯,那群常年待在閨中的小姐們,各個都拘謹起來,生怕哪樣舉止失了規矩,丢了家裏的面子。成帝夾了塊鹿肉咽下,突然轉眸看向徐佩蓉道:“自從上次賞花宴,朕可有許多日子沒見到你了。聽你父親說,你請了位女教習日日苦學,氏族家的小姐,像你這麽用功做學問的可不多。”

徐佩蓉似乎有些驚慌,低頭道:“謝陛下謬贊,佩蓉學得粗淺,談不上什麽學問。”

成帝喝了口茶,開始引向正題:“對了,朕聽說你有位心上人,可是真的?”

徐佩蓉渾身都抖了起來,身子往旁邊一滑,沖着成帝跪下道:“佩蓉還小,一心只想侍奉父母,不敢想什麽兒女私情。”

她突然擺出這般陣勢,讓成帝和徐皇後都看得愣住,成帝放下銀箸,沖她寬慰道:“你不用怕。你今年也快十六了,也到了該選夫婿的時候。若是真有心上人,朕現在可以做主,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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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徐佩蓉慌亂搖頭,發上的步搖歪下來,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邊哭邊說:“佩蓉真的沒有心上人,家母身體一向不好,做女兒的哪能狠心離開她出嫁。所以,求陛下千萬莫要讓佩蓉現在嫁人。”

成帝被她又哭又鬧地拂了面子,心裏很是不爽,正沉着臉要發作,又聽徐佩蓉吸着鼻子繼續道:“佩蓉知道,姑母家的毓秀妹妹,心儀三皇子已久,陛下若真要賜婚,還請成全他們!”

這下不光是成帝,連徐皇後都大吃一驚,脫口對鐘毓秀問道:“她說的可是真的?”

鐘毓秀也不懂為什麽突然把自己牽扯進來,見所有人都在看她,害羞地把臉藏在皇後的肩膀後面,只露出一對怯生生的鳳眸,眼下飛着紅霞,輕輕“嗯”了一聲。

徐夫人慌了,大聲喊道:“秀兒,聖駕面前,你可不能亂說話啊。”

鐘毓秀咬着唇,把心一橫從姨母身後挪出來,也朝着成帝跪下道:“毓秀确實心儀三皇子哥哥已久,佩蓉姐姐她沒有說錯。”

徐皇後的臉色極為難看,鐘毓秀背後可是整個鎮北将軍府的兵權,這是她娘家最重要的一步棋,怎麽能便宜了她最厭惡的三皇子,連忙對成帝道:“秀秀她還小,根本分不清什麽喜歡不喜歡,不如等宴後我再好好問問……”

成帝瞪了她一眼,擡手示意她閉嘴,彎腰下去對柔聲問道:“那我問你,你可願嫁給這位三皇子哥哥。”

鐘毓秀縮着下巴,連露出的一截脖頸都紅透,幹脆把眼一閉道:“當然願意,我從十歲就想要嫁給他了。”

成帝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小姑娘嬌憨又率真,配給自家那個別扭的皇兒最好不過。再仔細一想,鎮北将軍府的兵權也能給李儋元撐腰,保他日後不必再受什麽迫害。

想不到今日這陰差陽錯,反而為他解決了一件長久以來的心事,成帝越想越覺得妥帖,便對皇後道:“今日連賜婚文書已經拟好,徐佩蓉卻不願嫁,這事傳出去,豈不是有損皇家顏面。正好,元兒也到了成婚的年紀,這位鐘家小姐也算是情義深重,朕現在就給他們賜婚罷了。”

徐皇後嘴唇顫顫,可到底怕得罪成帝,只得把拒絕的話咽了下去。徐夫人聽得眼前一黑,竟快要昏厥過去,誰不知道三皇子是個病秧子,她家的寶貝嘎噠心頭肉,怎麽會癡傻成這樣,竟答應嫁給那個活不了幾年的失寵皇子。一想到這事全是由徐佩蓉引起,徐夫人心裏便把她恨上了,揪着衣襟長吐了幾口氣,又朝那邊狠狠剜去一眼。

徐佩蓉正在竊喜之時,哪裏收得到這道怨恨的目光。她聽見成帝終于下令給鐘毓秀和李儋元賜婚,實在是大大地松了口氣,今日她雖然得罪了成帝,可她有太後這個靠山,日後也不怕挽回不了。萬一讓成帝開口将她賜婚給三皇子,可就什麽都晚了。

她又想起今早,自己坐在馬車裏反複整理着妝容,只盼着赴宴時能遇上那人,誰知還未入宮門,就被豫王給攔下。

豫王掀開車簾,沖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拉着她拐到僻靜的地方,徐佩蓉又羞又喜,只覺得自己盼了千百次的美夢就要實現,心上人會向她表白求親,可她要用什麽表情答應才好。

誰知豫王神情嚴肅,劈頭便問:“你可知道,陛下今日要将你賜婚給三皇子?”

徐佩蓉頓時呆住,連忙問道:“為什麽?為什麽将我賜婚給三皇子。”

豫王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那皇侄何時鐘情于你,他前兩日好像拿着一樣什麽東西去見了陛下,大概陛下覺得你們兩情相悅,便動了要賜婚的心。”

徐佩蓉急得快哭了,這時也顧不上什麽羞怯,連忙解釋道:“是那個玉佩。他拿着王爺的玉佩找人遞到我房裏,我以為是王爺派他來送,便在娟帕上回了首詩當作信物。我只當是送給王爺的,哪知他竟會……”

她在心裏把那個陰險的三皇子狠狠罵了幾遍,嘴上卻不敢有任何不敬,想到自己竟然要被嫁給這人,頓時覺得萬念俱灰,身體左右晃了晃,幾乎要癱軟下去。

這時,豫王一把扶住她,柔聲問道:“你真的不願嫁他?”

徐佩蓉瞥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那雙手,紅着臉拼命地搖頭,一雙帶淚含情的眸子落在他身上道:“王爺應該知道,我明明……明明是……”

她仿佛聽見他悠悠嘆了口氣,又在她耳邊道:“陛下若開了口,便是金口玉言,絕無可能更改。除非,你有法子在陛下開口之前,就讓他改變主意。”

他的眼神仿佛深情,又仿佛藏着一聲喟嘆,徐佩蓉看的幾乎癡了,連忙擦幹了眼淚道:“我記得,我有個堂妹,她從小就喜歡三皇子,總嚷嚷着要嫁給他,她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只要我抵死不從,再把她推出去,也許陛下就會改變主意。”

豫王聽得面上一喜,又叮囑道:“記住,只要能讓陛下先給三皇子賜婚,你便能全身而退。明白了嗎?”

徐佩蓉連忙點頭,将這話牢牢記在了心裏,因此成帝一開口,她便如同驚弓之鳥連聲否認,再順理成章推了鐘毓秀出來,擋下了這令她心驚膽戰的賜婚。

可惜她自顧着得意,并不知道自己已被人牽着鼻子,做出了一件會令自己終生扼腕之事。

“什麽?你說三皇子被賜婚了!”

國子監散學之後,安岚被豫王叫去了耳房幫他磨墨。這時手裏的墨條打了滑,黝黑的墨汁飛濺出來,順着掌紋直往腕上流,可她顧不上去擦,直直盯着李徽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李徽擡眸看着她的表情,繼續道:“當然是真的。是鎮北将軍府的三小姐,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了,今日他沒來國子監,想必是進宮領旨去了。”

安岚聽得一陣恍惚,腳步踉跄着往前挪動,卻仿佛踩上了千刀萬刃,刺得胸口直發痛:李儋元要成婚了嗎?他不願娶她,卻娶了別家的姑娘。

豫王見她這副模樣,皺眉壓下心中的不快,拽着她的手腕拉過來,邊用巾帕替她擦着手上的墨汁邊道:“其實,你應該替他高興才是,鐘将軍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小女兒,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據說,鐘小姐對三殿下情根深種,成婚後肯定也會護着這位夫婿。以後有了鎮北将軍府撐腰,他也不用再忌憚太子身後的徐氏。”

安岚猛地抽出手,梗着脖子,用濃濃的鼻音回道:“高興啊,三殿下能找到這樣的良配,我當然為他高興。”

她将那塊染了墨汁的帕子狠狠扔出去,然後憋着氣與那塊徽墨條較勁,可她越是胡亂用力,那墨條越是歪斜着往外跑,怎麽也磨不成汁。安岚埋着頭,嘴唇都快被咬破,她不相信自己竟連塊墨都磨不好,仿佛中了魔怔般拼命用力,直到手指搓出的紅印,眼淚“吧嗒嗒”地落進硯臺裏。

李徽看得心疼,一把按住她的手道:“行了,你再磨,它可就要斷了!”

安岚這才回魂般松了手,然後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痕,凄凄一笑道:“以前都不知道自己這般沒用,連磨墨這種小事都做不好。”難怪他都不願娶我。

豫王深深看着她,心頭某些猜測正在擴大,擠得五髒六腑都冒着酸水,傾身過去,握住她的手腕問道:“如果是我被賜婚,你會不會……”

“對不起。”安岚把手腕抽出,朝他微微躬身道:“沒能給王爺幫上忙,我今天有點不舒服,王爺若有什麽吩咐,還是找個書童來辦吧。”

她說完根本不等他的回應,轉身就跑了出去,似乎怕再呆久了,會洩露更多不該流露的情緒。豫王眯眼看着她的背影,緊緊握拳,眉心凝着陰冷,強忍住揮之不去的妒意。

安岚拿了書箱一路往外小跑,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千萬別在國子監失态。可跑過了牌樓湖堤,好不容易穩住了情緒,一擡頭卻看見李儋元穿着石青色的蟒袍站在棵槐樹下,明顯是剛從宮裏出來。可國子監已經散學,他還來這裏做什麽。

安岚冷下臉,權當沒看見他徑直往前走,李儋元仿佛輕嘆了口氣,快走幾步攔在她面前道:“你都知道了?”

安岚眸間帶着寒意,轉身朝他行了個禮道:“是啊,安岚還沒恭喜三殿下被賜下良緣,就先祝您與那位鐘小姐能舉案齊眉,鸾鳳和鳴。”

李儋元被她譏諷的話語刺得一痛,上前一步壓着聲道:“我在宮裏呆了這麽久,便是執意不願接旨,可父皇他……”

安岚心氣上來,長長地“哦”了一聲道:“三殿下可真是無奈啊,全怪那鐘小姐非要嫁你,陛下又逼着你們成婚,都搶着把一塊肥肉塞進你嘴裏呢。”

“你!”李儋元被她給氣得連聲咳嗽,他今日本就花了太多心力與成帝抗衡,又怕來晚了她會離開,出宮後就馬不停蹄地趕來見她,這時也沒力氣再解釋什麽,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跟我上馬車,我和你慢慢說。”

誰知安岚滿臉執拗,掙開他的手冷聲道:“我現在雖是男裝,可到底也是個女子。三殿下如今是有婚約之人,還是避諱着點好!”

李儋元又氣又急,眼看她就要從身邊溜走,咬着牙喊道:“蔣公公,把她給我帶到馬車上去。”

安岚還沒反應過來,一個黑影就落到面前,然後自己就像只沙包一樣被扛了馬車,她暈頭轉向地跌到錦墊上,正要破口大罵,李儋元一掀車簾堵住了她的去路,冷着臉在她耳邊道“我認識你這麽多年,從來不知什麽叫避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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