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蒲草

安岚突然吃不下去了,有些話不問出口, 她大概餘生都不會安心, 于是放下銀箸, 盯着李儋元問:“阿元哥哥,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如果只是青梅竹馬的情誼,根本無需為她拒婚。如果真的對她有意,為何又不願娶她。

李儋元的眼神仿佛閃避了一下, 然後笑了笑道:“別人對你好,都必須問個理由嗎?”

安岚怔了怔問道:“對人好, 怎麽會沒有理由呢?”

前世她就是活在這樣虛幻的嬌寵裏,覺得所有來自于他人的付出都是理所應當的,可重活一世才知道,那些看似無來由的好, 其實都标着價碼, 她沒有選擇, 甚至無法拒絕。

李儋元偏頭看着她,似乎已經猜出她的想法,可他卻沒有回答, 只是招來小二結賬, 然後領着她走出酒樓,又幫她租了輛馬車,見她寫滿困惑的臉快縮進車廂, 突然扒着門往裏探頭道:“你信不信我。”

安岚不明就裏, 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李儋元看着她, 目光溫柔:“那我就告訴你。我對你好,是因為我想這麽做,沒有條件,也不需要回應,你什麽都無需擔心,只要記住這點就好。”

他似乎猶豫了一瞬,繼續道:“所以我不能為了權宜之計娶你。我雖從未親身體驗,但也知道,做過十幾年的恩愛夫妻,就算再失望再心寒,也不代表你能那麽快接受另一個人成為你的夫婿。我記得你說過誰也不想嫁,如果只是為了逃避皇叔而嫁給我,豈不是讓你這一世的婚姻,也變成了一場交易。”

安岚還未從震驚中回神,李儋元已經幫她将窗簾放下,再往她懷裏塞了個手爐,然後退後,輕輕為她拉好車門。車轍開始轉動,年輕的車夫邊趕車邊哼着首家鄉的情歌,安岚聽着從窗格裏飄進的纏綿小調,想笑,又有點想哭,她抱着腿,下巴擱在膝蓋的軟布上,晃晃悠悠,自重重的迷霧中,看見一顆真心。

回到侯府後,發現瓊芝正一臉焦急地等在房裏,見她終于回來,邊伺候她換衣服邊絮叨地講着侯爺來找過她,等了将近半個時辰,臉色不太好看。後來,瓊芝想着法子糊弄了一陣,謝侯爺留下一個錦盒才離開,說是一定要交給小姐手上。

那錦盒看起來平凡無奇,外裹着紫色的絨布,安岚将它拿在手裏,大概能猜出究竟是誰送來的。可打開後,卻發現一只小巧的手鈴,正是當時她和春娘共舞時從她手上取下的那只。唇角不由彎了彎,然後才看見下面壓着一張紙,紙上遒秀剛勁的字跡寫着:莫忘記你我之約。

安岚撇撇嘴:李徽就愛玩這樣的花樣,春娘是異族舞姬,怎麽可能會寫出這樣漂亮的行楷。他就是故意讓她知道,是自己在約她,偏偏又打着春娘的旗號,令她不知該拒該應。

黃澄澄的手鈴,繞在指上便發出叮咚脆響,安岚想了想,讓瓊芝把肖淮叫進來,劈面就問道:“最近學的苦不苦?”

肖淮看起來有些憔悴,練武根本難不倒他,但是兵法與布陣卻很考驗記憶與思維,他連睡覺時都在冥記和演繹,還得顧着侯府的防衛,實在是有些辛苦。

安岚手指一甩,将那串手鈴扔了過去,肖淮不明就裏,卻還是穩穩抓在掌心,然後看見自家小姐擺出個風流倜傥的笑容道:“走,明天帶你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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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酒坊喚作“莫辭”,不愧于幕後老板的風雅之名。安岚扮好男裝,帶着肖淮走進門時,剛好看見那棟玉臺之上,春娘面朝裏站着,水蛇般的纖腰向後折下,見是她來了,便用勾了長長眼線的鳳眼輕輕一眨,豔魅流光,足以颠倒衆生。

安岚看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拍掌叫好。這時一名侍女走過來,問她可是沈晉,沈公子,然後說老板吩咐過,若是他來了,就帶着她去樓上最裏面的一間房,春娘跳完舞自然會過去見她。

她并不急着上去,而是回頭看了眼肖淮,問:“舞好看嗎?”

肖淮摸了摸鼻子,老實道:“我看不懂這些。”

安岚一陣無語,“你啊,就是從小都太悶了,有時候也該來這種地方玩玩,學學怎麽和姑娘相處。”她後來想想,前世肖淮好像未曾娶妻,好好一個禁衛總都統,模樣身型都不差,想必就是被他這個悶葫蘆的性子耽誤的。

肖淮露出窘迫之色,低頭道:“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事。”

安岚一副老母親的語氣:“你好像比我大5歲吧,今年都22了,不能不想了啊。”

肖淮更是顯得局促,輕咳了聲道:“我們不是要上去嗎。”

安岚頗為無奈,這人的榆木腦袋什麽時候才能開竅正準備上樓,突然看見一個明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撥開攔阻他的小厮沖到臺前,掏出一把銀票撒到正在跳舞的春娘身上,眯眼沖着她道:“這些夠不夠,不夠我再加,今晚你必須得跟我走。”

琴音驟止,春娘站直了身子,輕輕踢開黏在腳下的一張銀票,掩下眼裏的厭惡之色,柔柔笑道:“溫公子你喝醉了,春娘從不外出陪客。”

誰知那溫公子竟撐着臺沿跳了上去,搖晃着步子走到春娘身邊,往她臉上吐着酒氣道:“在這種地方跳舞,還裝什麽賣藝不賣身,無非是價錢問題,說吧,要多少錢才夠。或者讓你們的老板出來,我不信我溫子玉要個舞姬,他還能說個不字。”

安岚氣得捏緊拳頭,可她已經認出這人,正是吏部溫尚書家的小兒子,平時也是個嚣張慣了的主兒,若是沖動得罪了他,不光是春娘,只怕整間酒坊都會很麻煩。

她還在思索時,春娘已經轉過身,軟軟的胳膊搭在溫子玉的肩上,貼着他耳邊說了句話。溫子玉聽得整個人都酥了,正想往臺下走,眯眼想了會兒,又拽住她的手腕道:“不行,我可不會再上你的當。我說今晚就是今晚,這次可不會讓你糊弄過去。”

安岚見春娘眸間已經露出驚慌,但又不敢掙紮,眼看就要被他拽下臺,匆忙間對肖淮使了個眼色,肖淮立即會意,走到圓柱後,将一只匕首穩穩射進溫子玉身後的屏風。

溫子玉感覺有寒意從頸邊滑過,還未反應過來,就看見面前一個男子大喊道:“有刺客!”

這一聲喊出來,許多雅間裏的人都探出頭來,酒坊的護衛全沖了出來,安岚裝作被吓傻的模樣,随手指了個方向結巴着道:“我看見一個黑衣人跑過去了,就是他往臺上扔暗器。”

溫子玉被吓得什麽酒都醒了,摸了摸脖子一陣後怕,看來那刺客明顯是沖自己來的,再呆在這裏不就成了活靶子,也顧不得再和春娘糾纏,連忙叫來自己的随從護在身旁,灰溜溜地逃出門去。

酒坊裏一時間亂七八糟,護衛們四處搜尋着刺客,春娘好像明白了些什麽,隔着人群沖安岚感激一笑,安岚沖她做了個手勢,便帶着一臉若無其事的肖淮趁亂往樓上走。

果然他們只等了一會兒春娘就進了門,她叫侍女上了兩壺酒,便用一雙媚眼繞在肖淮身上道:“方才是這位小哥哥出手相助吧,春娘先敬你一杯。”

肖淮極少和女子相處,何況是如此妖媚**的女子,他局促地低着頭,連客套話都未回一句,只一口飲盡了自己杯子裏的酒。

春娘覺得這人挺有趣,還從沒男人能與她一起喝酒卻不願看她,幹脆腰肢一擺,歪到他旁邊,故意挨着他的胳膊問道:“小哥哥為何不說話呢,是不是嫌只敬一杯酒誠意不夠,你喜歡看我跳舞嗎?要不要我現在給你跳上一曲。”

她靠得太近,肖淮的頭一偏就能看到她舞衣下露出的那截腰肢,他只得僵直着身子,眼觀鼻、鼻觀心,正氣淩然地憋出兩個字:“不必。”

這下,連安岚都看得大笑起來,覺得這兩人實在有趣,可春娘被激發了鬥志,繼續若有若無地撩撥,最後,終于讓肖淮騰地站起,大聲道:“小姐,我不喝了,去門外守着吧。”

安岚帶他來是防着豫王,順便想讓他放松放松,這時見他被撩到落荒而逃,便笑着追上去道:“你去隔壁間等我吧,待會兒我有事就叫你。”

肖淮應了聲,就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仿佛背後有只狐貍精在追趕,安岚回頭看見春娘一臉挫敗地歪在軟墊上喝酒,憤憤地嘀咕道:“你帶來的這護衛,怕不是個瞎子。”

安岚陪她喝了兩杯,突然又問道:“剛才那位溫公子,是不是騷擾你很久了。”

春娘點了點頭,然後又笑道:“這樣的人,每天都能碰上幾個,有的好對付,有的不好對付,今天是特別難對付,幸好遇上了你。”她連灌了幾杯酒,撐着下巴,眯着迷蒙的醉眼道:“其實他說的也對,我在這裏跳舞,就不必擺什麽貞潔烈女的模樣。賣藝和賣身,終歸都是出賣自己。我現在還留着一樣沒有出賣,不過是有人想留着待價而沽。”

安岚聽得心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跳舞怎麽算是出賣自己,他若敢逼你賣身,我就去找他把你贖過來。”

春娘沖她感激地笑笑,這笑裏卻帶了無盡的悲涼,軟軟将頭靠在她肩上道:“你知道嗎,我在自己的部族,也算是貴族小姐,可後來兩族争鬥,我們幾乎被滅族。本來對方那族的王看我漂亮要收我做小妾,我逃走後活得很艱難,靠跳舞靠與男人周旋才不至于餓死。後來王爺把我買下來,讓我在這裏跳舞,特地囑咐過,來這裏的王孫公子,我只能陪他們喝酒聊天,但不許與他們有任何其他接觸,也拒絕了許多人買下我的要求。”

安岚猜想,李徽讓春娘去陪酒,是想讓她為他在那些權貴身上套取消息,

春娘突然附在她耳邊,啞聲道:“我告訴你個秘密,他不讓我賣身,一定是想讓我做件大事,只是我暫時不知道那是什麽,不過,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

無論是什麽事,她都必須去做,因為她的一切都是他給予的,她沒有選擇。

安岚聽得心頭一顫,大聲道:“你的身體只屬于你自己,怎能随意給人利用。”

春娘凄凄一笑:“你這樣從小衣食無憂的小姐又怎麽會明白,能夠有身體給人利用,已經算是幸運,若是一文不值,只能如草芥般被踐踏被丢棄,就如同我那些族人,我不想……和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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