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安岚怔怔看着春娘臉頰那枚花钿滑過一滴淚, 如同某場晨霧後, 妖冶的花瓣尖兒上顫顫墜下的露珠。

原來再鮮活熱烈的花兒, 是被亂世踐踏後, 也只能随波飄零,做一葉不由己的浮萍。

她突然想起姜氏的那些族人們, 繼而又想起了母親, 輕輕抓住春娘冰涼的手指道:“你原來的名字叫什麽?”

春娘的眼睛仿佛亮了亮, 仰起下巴将剩下的酒倒進朱唇, 眯起眼笑道:“染拉。在我們那裏, 這個詞是蒼蘭的意思。”

安岚将這個名字在唇齒間念了兩遍, 手指用力收攏道:“染拉姐姐,雖然我不知道能做到多少, 可你若有需要的地方, 大可以來找我,我會盡力幫你。”

春娘彎長的眼睫濕了一瞬, 然後歪頭靠在她肩上,又反手掐了把她的臉笑道:“傻姑娘,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咱們還是好好的喝酒跳舞,我聽你們這兒有句話叫什麽:今朝有酒今朝醉, 哪管明天天塌地陷。”

安岚聽她亂七八糟的胡謅詩句,也大笑着與她碰杯,然後學着她的動作跳舞, 兩人鬧了一陣, 将沉重的心情全用作樂掩蓋了過去, 最後,春娘跳得累了,醉眼惺忪地歪倒在她的腿上,大着舌頭道:“其實你們中原的男子,大多都弱不禁風,還喜歡裝腔作勢,哪像我們草原上的男兒,有什麽事,撸起袖子打上一架,多痛快。也就你剛才那個護衛,還有些真正的男兒氣概。”

安岚也醉了七八分,聽見弱不禁風幾個字就皺起眉,大聲申辯道:“誰說男兒氣概只能用武力表現,有些人雖然身體怯弱,可他有智慧、敢擔當,胸懷坦蕩,這才是值得仰慕的好男兒。”

春娘醉成一條線的眼突然亮起,笑着往她懷裏拱上去,用足以勾魂的眸子賊賊盯着她道:“哦?你說的這人,究竟是那天陪你的哪一位呢?是王爺,還是那位看起來羸弱的公子?”

安岚臉上一紅,作勢把她往外推,春娘卻故意攀着她的腰不放,鬧了一陣才斂起笑容道:“說真的,我這些年輾轉許多地方,除了跳舞,最擅長的就是人情。我覺得你對他們兩個,都不能算是完全無情,而他們也對你用情夠深,所以,你偷偷告訴我,到底更心儀的是哪一個?”

安岚被她問得有些頭暈,索性借着酒意倒下,頭上的橫梁仿佛一根根旋轉,笑她對自己的心意倒不如這兩個外人看的通透。她雖然對李徽的所作所為無比厭惡,但是曾做過一世夫妻,十幾年的親昵與深情,怎麽可能說忘就忘。

她把胳膊搭在眼上,痛恨自己不能将那些記憶頃刻遺忘,人心為何不能如絹帛長卷,想從哪處斬斷便能随時抽離。正在暈暈沉沉之時,腰窩突然被春娘猛戳了把,耳邊聽見房門處傳來輕微的響聲,連忙撐着床沿坐起,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李徽穿着鴉青色暗紋束腰綴衣,面如皎皎之玉,身似風流之士,含着笑彎着腰朝她看來,眸間凝着的柔情,令她恍惚間好像回到前世,她在某個清晨賴着床榻不想起來,而他彎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再貼着她的耳垂柔聲催促。

可那酒後浮起的溫情泡沫,很快就被尖銳的現實刺破,安岚轉身溜出他的視線,又板起臉質問道:“王爺怎麽能不請自入!”

她努力讓語氣強硬,可醉酒卻讓她嗓音裏熏着沙啞的軟糯,再加上臉頰上暈起的酡紅,令李徽覺得十分可愛,挨着她坐下道:“這裏全是我的地方,還需要找誰來請。”

春娘察覺出安岚緊繃的身體透露出抗拒,歪着身子朝李徽靠過去道:“王爺難得過來,就讓我來陪您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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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李徽并不看她,只淡淡道:“你若是這麽想喝酒,外面那位許公子可等了你幾天了。”見春娘吓得立即噤聲,又道:“若是不想走,就去煮壺茶來吧。”

春娘沒了法子,只得按了下安岚的手背,示意她随機應變,然後便低着頭走到屏風後點起小爐,開始為兩人煮茶。

安岚明白,李徽讓春娘留下,不過是想降低她的警惕。可她也有她的籌碼,肖淮就在隔壁,只要她叫一聲,就立刻會來帶她離開,所以經過開始的緊張,漸漸也就放松下來。

李徽細細看着她的臉色,又叫侍女端了盅乳酪蒸梨到她面前道:“把這個吃了,解酒的。”

安岚瞥了眼那盅熱騰騰、裹着乳酪絲的蒸梨,胃裏本來就被酒精燒得難受,想了想,一把撈過來舀着吃下去。

李徽見她果然愛吃,笑了笑問道:“你這兩天,怎麽沒去國子監?”

安岚邊嚼着梨子邊道:“天冷,就不想去了。”

“可謝侯爺告訴我,你也沒在侯府裏呆着。”

安岚斜着眼故意嘲諷:“王爺這個老師當得還挺負責,每個學生缺課你都要去人家家裏問一問緣由嗎?”

李徽撐着胳膊懶懶靠在榻上,眯眼看着她道:“那倒不是,只是,三殿下剛好也沒來。”

安岚笑了笑:“王爺是覺得,所有事都必須要掌控在你手裏嗎?只可惜,三殿下這樣的人,不可能乖乖被你操縱,更無需事事像你報備。”

李徽猜出她已經知道賜婚的前因後果,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幫他促成那門婚事,本來就是幫他,鐘将軍能調動駐守晉北的重兵,連陛下都要忌諱他幾分,我那個皇侄能娶了鐘家的小女兒,有了将軍府的支持,能有和太子抗衡的砝碼。”

安岚将瓷勺扔進炖盅,轉過身看着他認真道:“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願意把婚姻當作工具。”

李徽眯起眼,撐着身體朝她靠過去道:“我對你并不是如此,你若不信,我可以向你證明。”

安岚輕哼一聲:“王爺想怎麽證明呢?”

李徽微微一笑:“你答應嫁我,做了我的王妃,自然就能明白我的真心。”

安岚翻了個白眼,手指虛虛戳着他的胸口道:“王爺究竟知不知道,到底什麽叫真心?”

誰知李徽一把包住她的指尖,黑眸仿佛凝起一道光,認真地說:“如果我現在像你保證,以後絕不騙你、欺瞞你,也不對你用任何心計,你信不信?”

安岚全身僵住,一時間,竟分不出他這話是出自真心,還是權宜之計,李徽輕嘆了口氣,拽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道:“這顆心就在你手裏,要不要全憑你來決定。”

安岚仿佛驚醒,倏地抽回手來,故意用衣裾擦了擦道:“王爺的心,裝着千謀萬慮,裝着江山大業,我可不敢要,也要不起。”

李徽的臉上閃過絲失落,又笑了笑道:“你應該明白,我能做出這樣的承諾,便是把你放在了最前。總不會讓我發什麽毒誓你才信吧?”

安岚不說話,只一口口舀着那瓷盅底下,快冷透了的炖梨。舌尖徹寒的果肉,能解酒,更能解有人企圖下的蠱。

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是有醉漢硬往裏闖鬧事,守門的小厮應付不了,大聲喊着把酒坊的護衛全招呼過來。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似乎還動了手,撞的桌椅乒乓亂響。

春娘從屏風裏繞出來,跪坐在李徽面前問:“王爺可要下去看看?”

李徽瞥了她一眼:“這點小事,就想把我支使出去?”

春娘被看透了心思,頓時有些赧然,安岚卻拉起她的手一笑道:“茶好了嗎?咱們喝茶去吧。”

她走到屏風後,李徽也跟着走過去,三個人擠在小小的隔間裏,令春娘覺得有點好笑。她朝兩人身上看了眼,端起茶往安岚手裏送去,可她剛抿了一口,卻突然皺起眉,擡眸對着李徽問:“王爺覺不覺得這打鬥的時間……”

李徽的臉色也瞬間一沉,冷聲道:“太長了!”

酒坊裏的護衛都是他精心挑選的,功夫絕對不差,對付幾個鬧事的小混混,何以需要這麽長時間!

他倏地站起,一把拉住安岚的胳膊道:“我們先出去。”

安岚也顧不得其他,連忙讓春娘也跟上,誰知三人走到門口,卻發現那扇門不知何時已經從外面鎖死,怎麽也推不動。李徽面色陰沉地盯着那扇門,他今日想着是來酒坊便未帶随從,究竟是誰會設下這樣的陷阱,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這時,安岚突然聞見門縫裏飄進的硫磺味道,連忙大喊道:“快退後,有□□!”

三人剛退回卧榻旁,門口便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可憐那扇雕花木門被炸掉一半,另一半燒起沖天的火焰迅速點燃了門邊的紗幔。這間房全是屏風與紗簾,轉眼就讓火勢蔓延開來,越來越高的火苗張牙舞爪地撩起濃煙,直燒得屋頂橫梁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安岚靠在榻邊大聲咳嗽,她雖然沒被炸到皮肉,但滿屋的黑煙還是嗆得她無法呼吸,視線全被遮住,慌張地四處尋找,終于看到春娘躺在離她不遠處,好似已經昏迷過去。

她急得想過去叫醒她,可卻被人狠狠拽住,李徽也被煙熏得腿腳發軟,但飛快用茶水侵濕的巾帕護住她的口鼻,示意她快跟他跑。安岚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但是現在自身難保,她根本沒法去把春娘救出來,就在這時,突然看見門口有個黑影闖進來,他身姿矯健,正貓腰沖破濃煙跑來,用袍袖捂着口鼻喊道:“小姐,你在哪兒?”

安岚頓時激動起來,啞着嗓子喊了聲:“肖淮。”

肖淮循着聲音快速挪動過來,拽住她的胳膊背在肩上,三步并做兩步就将她帶了出去。安岚被他放下,連站都站不住,扶着牆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這時她從模糊的視線裏,看見李徽正要跑出時,頭頂着火的橫梁突然落下,正好堵住了他的出路。

她連忙攀着肖淮的手臂,問道:“你能救他們出來嗎?”

肖淮點了點頭,用巾帕捂住口鼻又沖了進去,他練武多年,臂力本就過人,敏捷地跳過那道橫梁,又貓腰把李徽背起,剛往弓着身子外沖了兩步,突然看見春娘就趴在離自己不遠處,她這時已經轉醒,正看着四周的火海露出恐懼的表情。他猶豫了會兒,正準備過去,李徽突然勒緊的胳膊命令道:“快走,不然這屋子就要全燒塌了。”

這時,樓下的護衛已經沖上來,幫着小厮們往裏倒水,但裏面火勢太大,視線又被濃煙擋住,誰也不敢貿然沖進去。

肖淮明白多耽誤片刻就會喪命,正想硬下心腸往外沖,卻看見春娘顫顫爬起,似乎想往外掙紮但沒有力氣,眼角滑下一滴淚,絕望地閉上了眼。他想起方才她笑魇如花的模樣,把心一橫,不顧身後的李徽啞聲呼喊,往旁邊挪了幾步抱起春娘,繃緊了手臂,幾乎耗盡渾身的力氣往外沖。

直到跌跌撞撞跑到門外,終于逃離仿佛永無止境的炙烤,身體像被誰拽着往下拉,所有的壓力總算能放松卸掉,眼前一黑便栽倒下去……

當他再度醒來時,已經躺在一樓未受火場波及的雅間裏,房裏熏着能寧心靜氣的沉水香,頭頂的樓板上,穿來護衛們跑來跑去善後的腳步聲。

肖淮艱難地轉了個頭,正看見守在榻邊的安岚露出笑容道:“你醒了,我就知道,這點小事打不到你。”

肖淮想對她笑,肺裏卻像被火鉗刮過,不由抽着氣咳嗽起來,安岚連忙給他遞了杯參茶過去,道:“這是豫王特意賞給你的野山參,能補氣養神,他說謝謝你舍命相救。”

她替他塞了個軟枕讓他坐起,想順手喂他喝茶,肖淮卻一臉驚慌地把茶杯搶了過來,然後一口喝下,臉色總算好了些。

安岚松了口氣,突然傾身過去小聲道:“你聽着,豫王處理完樓上的事就會過來,我看的出,他很欣賞你。如果他有意招攬你去王府,你一定要表示願意追随,”她頓了頓,終是帶着些不舍說出口:“以後,你就留在他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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