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連着幾日, 侯府的丫鬟們發現件蹊跷事,那位總是神出鬼沒的長小姐,居然規規矩矩地在房裏做起了刺繡。

本朝女子出嫁前,都得親自準備幾件繡品作為嫁妝帶到夫家。前世,安岚是正經嬌養的侯府大小姐,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除了做香就是學女紅。繡出的鴛鴦雖不至于到畫睛就能飛的地步, 看得久了, 也勉強能撲棱兩下翅膀。

她還記得,在出嫁前的那段時間, 她興奮得幾乎徹夜難眠, 一晚又一晚,她将那些修好的枕被拆了又補,生怕那處手藝不精露怯,惹将來的夫君笑話。

到了洞房花燭的那天, 李徽與她飲完合卺酒, 杯底剛碰上大紅繡布,突然傾身過去,拉起她的手到燭火旁問:“這是怎麽回事?”

安岚臉上一紅,連忙将手抽回背後身後, 低頭不敢看他, 唇瓣打着顫, 支支吾吾艱難連成一句話。她因晚晚熬夜繡被面, 偶爾恍惚了,會不小心在指腹戳出個小小的血洞。不過針尖大的淺色小疤,連自己都沒當回事,沒想到他會一眼看出。

可她不知道自己的皮膚本就滑嫩,那些淺淺粉色的小點,看在李徽眼裏,仿佛上好的白璧無端端被染上細塵,怎麽看都覺得心疼,低頭在那指尖上親了口道:“以後不許你自己繡了,我娶你可不是為了讓你來做繡娘的。”

安岚噗嗤一聲笑了,然後才想起害羞,被他嘴唇掃過的指尖一陣陣發燙,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出,然後就被他扶着腰給推倒在床榻上……

被繃緊的緞面上,針尖歪歪斜斜走了偏,将原本平整的繡面挑起紗絲來。安岚懊惱地将繡面放下,再也不敢胡思亂想,她這一世淡了嫁人的心,連帶着做這些女紅也覺得麻煩。前幾年,寧願去書房裏搜些書來讀,也不想被關在閨房裏練刺繡。後來跟着李儋元去國子監聽學,更覺得有許多精彩的事物等着她去探索,可惜被賜婚以後,她不方便在以沈晉的身份出現,省的被那群皇子們發現端倪。更何況,她也不想再和豫王碰面。

可因為要嫁的人是李儋元,她又添了些女兒家的憧憬,既然他有心為他們挑選定親的信物,她也想親手繡塊新房的鴛鴦枕面,醜也好美也好,交頸便是一世。

這時瓊芝推門進來,縮了縮脖子将炭爐挑熱一些,邊念着:“這天可真是越來越冷了。”邊往這邊走,一眼瞥見被安岚繡壞掉的枕面,沒忍住笑起來道:“小姐,你這繡得什麽啊!”

安岚紅着臉瞪了她一眼,随手将那塊布給塞進了箱子裏,然後又覺得沮喪,前世加上今世,她足足幾十年沒碰繡工,難道已經退化到連只鴛鴦都繡不成樣的地步了嘛。

哎,果然樣樣功夫都不能荒廢,當年女紅樣樣拿手的侯府小姐,淪落到繡只鴛鴦都這麽難,實在不行,就繡兩朵并蒂花好了。可她記得,那花瓣要挑色也不容易,最後安岚自暴自棄地想着,能成雙成對,又好繡的,也只有銅錢了

這時,暖閣的簾子又被挑開,安岚聽見外面傳來幾聲喊“侯爺”的叫聲,皺了皺眉想,爹爹可很久沒到過她房裏來了。

自從上次壽宴的事後,謝侯爺氣得差點大病一場,掐掐算算成了空,最後倒幫他人做了嫁衣裳。因此他好多天都不想見到安岚,連進宮面聖都提不起精神,可他再不甘也好,這親事還是順順利利地定了下來。而他還得忍着口老血,笑臉應對到侯府登門道喜之人。畢竟成帝對三皇子的聖眷大家都看在眼裏,病秧子的皇子也是皇子,對無權無勢的宣武侯府來說,也算是和皇氏結成了親家,從此躍上了枝頭。

安岚讓瓊芝把桌上的針線收好,又吩咐個丫鬟把小廚房做的燕窩羹端進來,笑着道:“爹爹吃些吧,我讓小廚房剛做好的,看您臉色不太好,想必是最近氣血不夠暢,得好好補補。”

謝侯爺又被戳了一刀,心說:我為什麽氣血不暢,你難道不清楚。将瓷碗推過去,冷聲道:“放着好好的豫王不嫁,選了個一身病的夫婿,你就這麽得意!”

可安岚一點不生氣,眯起眼,将瓷盅端起自顧自地吃着道:“選夫求其德,畢竟要嫁人的是女兒,爹爹也就不用操心了。”

謝侯爺覺得這話聽得怪怪的,難道不是娶妻求其德嗎,然後又聽見安岚仿佛随口補了句:“況且爹爹看上豫王,也并不是因為他王爺的身份吧?”

謝侯爺正對安岚居然真的只顧着自己吃起燕窩而橫眉冷目,這還沒出嫁呢,連父慈女孝的樣子都懶得做了。猛地聽見這句話,臉色都變了,差點脫口而出問她知道了什麽。

多虧他還帶着警惕,硬是給忍了下去,做出平靜表情道:“當然不止因為他的身份,豫王論地位才學,哪樣輸給三皇子。”

“心。”安岚将炖盅放下,用巾帕擦了擦嘴道:“他輸的是心。”她諷刺地笑了笑:“其實我為什麽不選他,爹爹難道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

雖然謝侯爺掩飾的很好,可她還是看出了那一瞬他的慌亂,所以她沒猜錯,他們之間一定有着某種掩藏極深的關聯。只可惜現在謝侯爺有了提防,再想查可就不容易了。

而謝侯爺因為這句譏諷,突然想起了甄夫人,曾經她也是滿懷期待地坐在閨房裏,一針一線學着繡出嫁給他時的穿戴,如今紅顏不再,曾經的恩愛與承諾在她眼裏只怕也成了笑話。而這悲劇,全由他親手晾成。

再看面前這個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的長女,謝侯爺突然又生出些愧疚,清了清喉嚨道:“無論如何,你是從我們府裏嫁出去,該備好的嫁妝,爹爹絕不會少了你的。必定讓你嫁的風光,另外,我再讓人幫你打一套金器,就當是我這個做爹爹的心意。還差什麽,你只管開口就是。”

安岚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卻還是笑眯眯看過去道:“是嗎,那謝謝爹爹了。”

兩個謝字拖了長音,倒顯得有些做作,謝侯爺明白,她就是故意膈應他,搖着頭嘆了口氣,沉聲道:“無論你當不當我是你爹,你到底也是我的長女。今日來就是和你商量嫁妝的事,既然你沒什麽要求,就全由我自己準備好了。”

然後他站起來就要離開,誰知安岚突然提高了聲音道:“爹爹一片心意,女兒也不好忤逆,麻煩爹爹将城西那所莊子轉給我,也好幫我在夫家撐撐腰。”

謝侯爺手一抖,咬牙想着:他這女兒什麽時候學得這麽黑心。他方才是一時心軟,念起父女情誼才說了那些話,想不到她倒會借竿上轎給自己攢家底,一點兒也不客氣。還說什麽在夫家撐腰,整個大越都是他李家的,難道還會在乎什麽莊子不成。

可大話已經說出去,再拒絕就是打自己的臉面,于是謝侯爺只得輕哼一聲,悶聲道:“都依你的。”

安岚瞥見謝侯爺帶着一臉肉疼的表情,悶悶不樂地走出去,低頭偷笑了幾聲,只怕她這個爹爹今天又得損不少氣血,再吃多少燕窩也補不回來。

到了第二天,糟蹋完第三塊錦緞,安岚對繡枕面的耐心就到了極限。任憑瓊芝怎麽耐心地手把手教,她實在忍不了成天呆在房裏,越繡就越焦躁,越焦躁就越想見那個人。哪怕和他鬥鬥嘴,也是有意思的,可那人明顯已經不滿足只和她說話,上幾次見面都是以差點擦槍走火收場,安岚現在想起來都會有點臉紅。

算起來,因為要籌備婚事,她已經有快十天沒有見過李儋元了。于是把繡繃放下,叫瓊芝去安排好馬車,随便找了個名頭,反正她和李儋元也不講什麽婚事前不能碰面的忌諱,偷偷摸摸見上一面,還有人來抓他們不成。

于是謝大小姐大搖大擺坐馬車離了府,特地選了輛低調的黑色車,不會讓人看見宣武侯府的名號。眼看離侯府遠了,再吩咐車夫臨時改道,趕往別苑所在的方向。

她一路期期艾艾,手裏抓着個剛開始學着繡的香囊,上面只繡了簡單的流雲,因為她記得李儋元最愛穿流雲紋飾的衣服,她這個雖然比不上什麽蜀繡、湘繡,可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必須讓他日日挂在腰間,裏面再裝上她調的香料,提醒他什麽時候都不能忘記想她。

這時,瓊芝掀開車簾往外瞧,壓低了聲音道:“小姐,這個方向好像不對啊。”

安岚皺起眉,連忙也看了眼窗外,果然見到外面的景物十分陌生,根本不是通往別苑的路,心裏頓時咯噔一聲。瓊芝有點着急,大聲喊着車夫停車,可那車夫根本不聽,反而加快了揮鞭,趕着兩匹馬飛快往前疾奔。

“小姐,該怎麽辦啊?”瓊芝慌了手腳,皺眉道:“難道是侯府的車夫被人收買了嗎?”

安岚這時卻冷靜下來,将香囊放回懷裏道:“由着他去吧,劉一是府裏的老人,除了聽我爹的差遣,怎麽會被其他人收買。”

她向後靠上錦墊,兩手在膝上交握着,嘴上雖說的風輕雲淡,卻仍是覺得困惑。很明顯,這次是由謝侯爺安排的,他想帶她去見的,也只能是那個她一直刻意避着的豫王。可全天下都知道她和李儋元即将成親,他就算把她擄去,又能做什麽?

果然如她所料,這馬車一路将她帶進了王府,瓊芝憋了一肚子氣,剛跳下馬車要破口大罵,就被兩個孔武的嬷嬷給架走,然後王府的管事嬷嬷走過來,谄笑着對安岚道:“小姐總算來了,王爺可等你很久了。”、

安岚瞥見她身後的護衛,在心底冷笑一聲,然後假裝慌張地質問:“你們是誰!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那嬷嬷早有準備,上前一步道:“王爺反複交代過,不能傷了小姐,還請小姐不要讓老奴為難,乖乖跟我走吧。”

安岚一副快哭出的表情,可憐兮兮跟着他們往前走,那嬷嬷和護衛對她的溫順十分滿意,可誰知剛拐過一個回廊,安岚突然抄上條小路,飛快往前跑。

那嬷嬷楞了下,可很快又放心下來,可憐那謝小姐什麽都不懂就到處跑,這條路正好通往府裏護衛住的院子,裏面全是今日不當值的護衛,她跑到那裏就如羊入了虎口,只怕很快就會被人給抓回來。

果然,安岚很快就被人給“請”了回來,她狼狽地理了理鬓發,再不反抗,挺直腰跟着嬷嬷走到一間房門前,眼看那嬷嬷恭敬地敲了敲門,然後推開門對安岚道:“小姐,請吧。”

安岚瞪了她一眼,昂着頭走進去,事已至此,她倒想好好問問李徽,玩得這到底是哪一出。可走進門她頓時呆住,這房裏的布置擺飾,竟前世她與李徽在京城的房間一模一樣!

她越看越心驚,全身如墜冷窖,本能地想要離開這裏,可那扇門已經被關嚴,仍憑她如何推也推不開。

這時,李徽從屏風後繞出來,看向她的目光多了許多令她害怕的東西,然後他笑起來,道:“柔柔,你總算回來了。”

安岚連呼吸都要滞住,猛退幾步,流滿冷汗的背脊死死壓上門板,搖着頭喊道:“這不可能!你怎麽會記得……”他怎麽可能記得這個名字,記得他前世為她起的小字。

李徽捏着衣袖,一步步朝她逼近,聲音仿佛噙滿了柔情,卻聽得安岚瑟瑟發抖:“因為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眼看他越走越近,兩人在門前的影子幾乎要貼在一處,安岚總算從震驚中回神,挺直了背脊,冷聲道:“你既然記起了所有事,怎麽還有臉這麽喊我。“

李徽的眸間閃過絲陰森,然後身體往前傾,逼着她繼續緊靠門板,才不至于被他挨上鼻尖,面前全是他的氣息,安岚厭惡地偏過頭,聽見他清晰地在耳邊道:“我為什麽不能這麽喊你?你我夫妻情深十二年,你該記得我是如何對你。”他似乎輕笑了一聲,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我,你又怎麽有重活一次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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