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4

老舊紅磚筒子樓的四樓,一個滿頭花甲婦女在陽臺上遠眺,時不時逗着懷裏的一個兩歲大的女娃。“你幹爸都走了一天了,做檢查也該回來了,該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爸,爸爸……”

女人糾正道:“乖淑雅,是幹爸,不是爸爸。”

這個滿臉皺眉,一頭白發的女人正是陳睿的媽媽張桂花。

女人年紀不大,剛滿五十,可是卻經歷了中年喪偶,老年喪子的雙重打擊。

陳睿出事的時候,陳淑雅還在媽媽肚子裏,他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孩子,便在意外中喪生。

工地升降機的繩索突然斷裂,他和幾個工程師從二十多層高的地方墜落,無一生還。

陳媽媽一夜之間白了頭,天崩地裂。她四十歲時丈夫腦出血,在一個靜谧的夜晚消無聲息的永遠閉上了眼睛。好不容易盼着兒子有了出息,能掙錢了,也找了一個城市姑娘,哪知道媳婦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意外又奪走了那個年輕的生命。

要不是因為媳婦肚子裏的孩子,陳媽媽都不想活了。媳婦還年輕,孩子一歲時找了一個男人,陳媽媽跪在地上求女人:“我兒子就留了這麽一個血脈,你不能帶走她。你還年輕,還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卻只有這麽一個念想了。”

女人其實也不願意要孩子的,男方是個沒有結過婚的,本來就嫌棄她是個寡婦,若是再帶一個拖油瓶,可想她未來的日子該多麽受排擠。作為一個母親,雖然也舍不得孩子,權衡利弊,也只能忍痛割愛,時常來看看孩子罷了。

何沁遠見老太太孤單寂寞,便接過來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已經一年多了。

老舊的居民樓也就六十來平方米,兩室一廳,住了何沁遠,何思源兩口子和陳媽媽婆孫共五個人,多少就顯得擁擠了。

一起居住的這一年,陳媽媽帶着孫女就住在陽臺圍着的臨時住房。何沁遠好幾次要和陳媽媽對調,都被拒絕了。何思源有心想換,可惜怕媳婦不高興,也只能憋着。

臨近傍晚,遠處開過來一個老舊的面包車,陳淑雅興奮的揮舞雙手沖樓下喊:“爸爸……爸爸……回家家……”

陳媽媽一看,果然是何思源的那輛破車,趕忙抱着孩子下樓去了。

“哎喲,早上八點過就走了,怎麽還看了一天?哪裏受傷了?”陳媽媽看着綁在副駕駛的何沁遠,擔心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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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人多,拍片等片,各項檢查都要排隊。光是等號都等了兩個小時。”何沁遠微笑着回答。

陳媽媽不放心,拉着癱軟放在膝蓋上的右手仔細觀察。右手松松捏着拳頭,拇指被其他四根指頭握着,捏了一個空心拳。手背撕掉了好大一塊皮,抹了藥水看着更加猙獰。

“你右手沒有知覺,這要是骨折了,自己都不知道。腿呢?腿沒事吧。”陳媽媽一手抱孩子,一手去掀還在青年腿上墨綠色的毯子。

“沒事……”何沁遠想制止陳媽媽,可惜唯一健康的左手正撐着身體保持平衡,光靠一根安全帶,他根本坐不穩。

毯子掩蓋了殘缺的下肢。當年嚴重變形的汽車擠壓了他的右側身軀。當救援人員切割開鋼鐵把他拖出來的時候,他的右手血肉模糊,原本癱瘓細瘦的右腿已經從大腿根部分離,經脈碎肉垂挂在翻卷的傷口上,白骨森森。不僅如此,他右側盆骨粉碎,高位截肢的時候取走了部分碎骨,左臀幹癟塌陷讓他連穩穩坐着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最難以啓齒的是,□□破碎,做了根除手術。體內雄性激素的缺乏讓他恥毛稀疏,腋下和腿上一根毛都沒有。胡子就不說了,整個面貌仿佛凍結在十年前,還是那副年輕的臉龐,內心卻早已蒼生老去。

早些年,何沁遠覺得自己像個太監,面白無須,又生的一雙微揚的丹鳳眼,自己看着都覺得別扭,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于是謹遵醫囑服用了一段時間雄激素,倒是稀稀拉拉長了胡子,可是副作用太大,惡心嘔吐反胃,不得不停止了治療。

十年過去,他還是出事時那副模樣,何思源卻已經長得面目全非了。兩人走出去,沒人相信輪椅上白白淨淨漂漂亮亮的年輕人,其實已經三十歲了。更沒人相信旁邊青色下巴黝黑皮膚的壯漢是這人親弟弟。

何思源取了輪椅,走到副駕駛旁,道:“怎麽沒事,腳踝嚴重拉傷,我哥沒知覺不當回事,可醫生說挺嚴重的,他本來就是癱瘓病人,水腫壓迫,血液循環不好,弄不好造成壞死可就是大麻煩了。”

陳媽媽看見何沁遠靠在一旁的左腿,腳踝打了石膏,露出來的腳趾頭腫的水蘿蔔一樣,發亮。

陳媽媽痛心疾首:“造孽喲,那幫壞人,怎麽不去死喲。”她說的捶胸頓足,眼眶泛紅,懷裏的陳淑雅有樣學樣,小尖嗓子:“怎麽不去死喲。”

“噗”,何沁遠沒憋住笑,“陳媽,都說了孩子面前注意措辭,你看,孩子學的多快。”

何思源解開何沁遠身上的安全帶,扶着他的身體準備抱起來。

何沁遠道:“給我留着左手,我要抱我們家淑雅。”

何思源把他廢軟的右手搭在脖子上,一手摟背,一手捧着屁股,就看見唯一的腿搭在他的臂彎不受控制的左右晃動。

何沁遠右側胳膊倒是保留了一些知覺,就是舉不高,也無法控制手指做一些精細的運動,他夾緊了胳膊,伸出左手牢牢圈住陳淑雅的身子。

“好家夥,我們淑雅又重了,這樣下去,幹爸就要抱不動了。”

陳淑雅沖着他呵呵笑着:“爸爸……爸爸……”

陳媽媽拿着輪椅跟在後面,糾正道:“叫幹爸,或者何爸爸。”

何沁遠道:“随她吧,反正我也不可能有孩子了,就當我親女兒,我還賺了呢。”

其他兩人沉默,不搭話。何沁遠知道他們顧及什麽,微微一笑,只逗着陳淑雅玩,也不繼續這個尴尬又傷感的話題。

晚上,何思源兩口子又在吵架,兩個人憋着嗓子在屋裏吵,可惜房子不隔音。吵架的原因挺老舊的,何思源又忘記接他老婆了,還忘記提醒。何思源的老婆下班後在冷風中等了他将近一個小時,才看見他那破面包車開的跟跑車一樣,從遠處呼嘯而來。

何思源本來就是粗線條,一忙起來就顧頭不顧尾。

本來是有時間的,臨走前何沁遠突然感覺腹部墜痛。他胸部以下毫無知覺,倒是下肢痙攣會脊柱疼痛,上大號前會腹部墜痛,疼起來那是難以忍受的,倒也讓他多少欣慰。他的小便白日裏倒還能控制,熟睡或者生病便根本控制不住,若是連大便也失禁,他都覺得自己和行屍走肉沒區別了,整個一臺造糞機。

雖然有墜痛感,能不能排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他高位癱瘓,胸腹無力,加之兩三天一次大手,便便硬結。他又不願讓弟弟幫着摳出來,便憋氣增加腹壓,靠着長期鍛煉出來的呼吸憋氣法增加腹壓,好不容易才排出來,自己累的差點虛脫。

這前前後後就用了一個小時,等何思源伺候他躺下,再趕去接老婆,老婆的臉都在寒風中凍僵了。

陳媽媽坐在床旁,有些尴尬的看着門口的方向,那裏正傳來沉悶厚重的女中音。

“別人精貴,我就是雜草是不?我和你結婚三年了,從沒見你對我也這麽上心?你心裏有我嗎?”徐悅蘭越說越激動,差點去掀桌子。

何思源咬牙壓低嗓門:“你個瓜婆娘再逼叨叨,老子揍你呀!”

徐悅蘭肚子一挺,看着仿佛扣了一個面盆。“打呀,往這打!”她指了指肚子,越發的嚣張。

何沁遠半躺在床上,陳淑雅趴在裏側睡熟了。他用手一下一下摸着孩子細軟的頭發,然後輕輕遮住了孩子的耳朵,偏着頭朝門外喊道:“你們兩夠了,還沒完了是吧。再忍兩個月都忍不了嗎?等要到房子,你們兩就給我爬出去,若是再鬧,別說房子,我連一根毛也不給你們。”

何沁遠的聲音不大,足夠外面人聽見就好,既不是怒不可遏,也不歇斯底裏。就跟陳述一件事,說完了,就完了。不過震懾效果明顯,彰顯了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這年頭誰有錢誰是大爺。

小飯店是用車禍的賠償金開起來的,現在住的房子是用賺的錢買的,戶主是他何沁遠,說話權當然也是他的。至于當年賣了魏家承那一百萬………住院花掉一大半,還了雲哥一大半,還剩一點燒了那禍害的老爹,也所剩無幾。

那時候何沁遠又回到無法自理的窘态,甚至還要糟糕,只剩一只好手的他,無法翻身無法坐立,只能肉蟲一般躺在床上。

兄弟倆最窘迫時,是陳睿伸出了手,把他接到sh大醫院治療,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安置他們,下課了就回來幫着照顧他。

後來工作了,又幫着何沁遠張羅門店,幫着何思源找工作。

何沁遠時常想,陳睿這麽好的人怎麽命這麽短。自己茍延殘喘的活着,怎麽就咽不下這最後一口氣。

終于安靜下來,耳根清靜。

何沁遠看着陳媽媽微笑道:“不用理他們,吵架是他們家常便飯。”

陳媽媽道:“因為我住在這裏?”

何沁遠搖頭道:“不是。徐悅蘭刀子嘴豆腐心,我們家一窮二白,婚前就沒隐瞞我的身體狀況,就這樣她還決定嫁給思源,就說明她還是好姑娘。不過懷孕了,激素紊亂,脾氣就大,發洩出來就好了。”

陳媽媽道:“沁遠,你真是善良孩子。”

何沁遠笑道:“我可沒那麽好,只是上一個孩子就是因為我們疏忽,掉了,她可能又想起傷心事了。”

徐悅蘭在一家酒店上班,旅程有些遠。上一次懷孕,何思源怕她擠地鐵危險,就每天開車接送。有一天,何沁遠發燒,何思源急着送他哥上醫院,便打電話讓她自己回家。地鐵高峰期人山人海,徐悅蘭肚子太大,沒有看清臺階,直接從頭滾到尾,六個月大的生命沒能保住。

為此,何沁遠自責了好久,只是他心事都埋在心裏沒讓那兩人察覺罷了。

他見陳媽媽還是面露憂愁,繼續安慰:“沒事,等我要了兩套房子,我們就分家。讓他們兩滾遠點,愛怎麽吵怎麽吵,眼不見心不煩。陳媽,今後跟着我住,您老要受累了。不過我會請護工,這些年我還是攢了一些錢,土豪算不上,小財主還是可以沾邊。”

陳媽媽捧着他的左手,一根根幫他捋直細長無力的手指,一放手它們又蜷縮了回去,捏着空心拳頭。陳媽媽看着一股股心酸往上湧,嘆道:“我怎麽會嫌棄你,我還盼着你給我養老送終呢。”

何沁遠伸出左手拍了拍陳媽媽的手背,道:“我會努力複健,好好活着,多多賺錢,我一定要活的比陳媽長,不讓您再白發人送黑發人。”

陳媽媽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淚,道:“嗯,活的長長的,別和陳睿學習,那個不孝子。”

陳媽媽把單人的護理床搖着平躺,給何沁遠幹癟的右臀部墊了軟枕,右側身體也塞了兩個軟枕,又把他右手在腹部放好,這才抱起小孩,囑咐道:“不早了,快睡,晚上不舒服,一定要喊我們,別自己忍着,好嗎。”

何沁遠點了點頭,道:“晚安。”

目送陳媽媽進了陽臺,關好門拉上窗簾,他摸着自己冰涼的右手,嘆了一口氣。

迷迷糊糊有些睡意,電話突然響起,陌生的號碼。

接通電話,那邊道:“陳老板,不好意思,這麽晚還給你電話。”電話那頭說話彬彬有禮,語調卻毫無起伏,冷的像塊冰。

何沁遠一聽,業務上來活了。他囑咐過員工,若是談業務的,就報陳媽媽的名號,談業務他上,陳媽幫着跑業務。

畢竟他這身子,不能久坐,坐也坐不穩,形象也是降低三分可信度。

“哦,你好,請問有什麽需求嗎?”

電話那頭道:“有些事情我想和陳老板單獨聊聊,你看方便嗎?”

何沁遠道:“若是訂盒飯,你把數量品種地址報給我們就好,量大從優,我這人做生意很爽快,一口價絕不讓你虧了。”

那人似乎笑了,語氣緩和不少。“我想和陳老板談一筆大買賣,事成了,你提的補償兩套住房的要求,我幫你實現。”

何沁遠愣了片刻,随即道:“好。”

電話那頭道:“那明天中午西岚國際酒樓,我請你吃個便飯,我們邊吃邊聊。”

何沁遠道:“我不太方便,還得勞煩你跑一趟,我明天在館子那等你,我請你吃便飯,邊吃邊聊。”

又是輕微的嗤笑聲,何沁遠聽着非常不爽,忍了忍沒有爆發。

那人道:“好,明天見,陳老板。”然後挂了電話。

何沁遠把電話放在枕旁,心想:當釘子戶半年了,這場較量終于有了突破口了。心情甚好,閉眼睡覺,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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