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5

魏家承準備離開的時候,公司臨時開會。過去了整整兩個鐘頭,部室負責人還在滔滔不絕高談闊論新出爐的方案,一點沒有結束的意思。

出于禮貌,魏家承給那個陳老板發了一個信息:“臨時有事,晚點過來。”

一會便收到了回複:“好。”

魏家承瞟了一眼,把手機放回桌上,靠着椅背繼續聽着臺上聲嘶力竭的演講。

這一等又等了兩個個小時。

小店冷冷清清的,晚上的生意一直是這樣零碎。何沁遠看了看表,心裏盤算着魏家豪這次又派了什麽說客,那家夥這半年軟硬皆施,兩個人互看生厭,就是沒有一個人退步。

兩個人的梁子是從陳睿的事故結下的。那件意外對于魏家豪而言不過是死了一個工程師罷了,賠點錢打發就了事。結果他沒想到鑽出來一個非親非故的死殘廢,靜坐橫幅尼瑪什麽花樣都上演一遍,鬧得媒體都開始關注,活生生讓他把賠償金翻了三倍才得以擺平。一波剛平,沒想到時隔一年多,新的工程開工,帶頭鬧事的釘子戶又是這個家夥。這一次把魏家豪激怒了,這他媽八字克他嗎?怎麽哪都有他?

他想,之前那事你有理,得理不饒人。現在這事總是我占理了吧!好不容易讓我占了上風之位,怎麽會輕易就讓這個刁民擺布了去。

何沁遠當然也不會善罷甘休。對于他,陳睿的死亡猶如扒了他一層血肉,帶走了他三分魂魄。若是可以,他寧願死去的那個人是他。他常想,自己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麽好意思拖着家人茍延殘喘呢?若是沒有陳睿的陪伴和鼓勵,他沒有勇氣生活下去。

他明白,他對陳睿的感情已經說不上是單純的感激,但也不是愛情。陳睿是他活下去的動力,他不願辜負這難能可貴的友誼。他會為陳睿找到心愛的姑娘而開心,在他結婚生子的日子激動到落淚。他自嘲道:“我他媽趕你爹了,你結婚我哭個毛。”他邊說邊抹淚,陳睿給他遞紙巾,笑話他:“如果我媽同意,我也不介意你當我小爹。”

那時候的笑鬧仿佛昨天,眨眼便陰陽相隔。也許他把陳睿當做了另一個自己,一個健健康康的自己。他不能實現的夢想,都希望陳睿能實現。他沒生的一個好命,就希望陳睿能順風順水,大富大貴。

可惜事實證明,陳睿是一個比他還倒黴的黴鬼,28歲就走了,留下孤兒寡母,連一句遺言也沒有,連孩子一面之緣也沒撐到,不顧肝腸寸斷的他們,眼睛一閉一了百了。

賠償金不算少,他不滿足無法滿足。人沒了再多的錢有什麽用?他貪婪的想要更多,那是留給陳媽的養老錢,能讓淑雅過的衣食無憂。

何沁遠無所畏懼,即便面對強大的魏氏集團,即便那個家族有魏家承。可是又能怎樣,沒有誰可以阻擋他,他本就是半條命的人,什麽顏面他早就不顧及了。

當年的吊車事故在魏氏集團鬧的沸沸揚揚,只是魏家承遠在海外毫不知情,齊愛民也刻意不讓他知道。

那時候,齊愛民發現靜坐隊伍裏面的何沁遠着實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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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哪都有你?魏氏集團欠了你不成?你不會還想打着家承的名義勒索一筆吧。”

那時候何沁遠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靠着何思源,忍受着背脊的疼痛,擡頭看了一眼齊愛民,冷哼道:“你誰呀?不是能做決定的人,就一邊去,別把別人想的和你的腦髓一樣惡劣。”

齊愛民氣得血壓“咻咻”往上竄。後來他才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即便和魏國談條件的時候,那人也沒有提他就是當年救過魏家承的恩人。這事齊愛民問過他,他只是說:“魏家認識我的也就是你了,你若想魏家承和我糾纏不清,你就告訴他,讓他哭哭啼啼來找我這個大哥算帳。若是想讓他做大事,少顧慮,就當沒見過我吧,讓他安心讀書,過他的好日子,過去那三年破事,在人的一輩子中,又算得了什麽?”

這一點和齊愛民一拍即合,兩人各取所需,齊愛民讓何沁遠立了字據,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來纏着魏家承。何沁遠讓齊愛民付了三萬塊誠意金,洋洋灑灑寫了保證書,按了手指印。

“我決不會來糾纏魏家承。何沁遠。”一個字兩千三,這麽精貴的破字,齊愛民總算見識了。

何沁遠揉了揉酸疼的右肩,估摸着還要些時間,就讓吳涵幫着自己移到櫃臺後面的長條沙發上睡覺。

他不能久坐,于是在櫃臺後面置辦了一個沙發,坐上一個小時就要躺一會,很多時候他都是半躺着和顧客聊天收錢,打發時間。

附近的人都知道這家店有一個長得不錯的殘疾老板,樣貌出衆和身體重殘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讓人感嘆老天爺是公平的,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那些常光顧的老客戶,多少也帶着憐憫的心,去吃品種單一的蓋澆飯。

他睡的迷迷糊糊就聽見吳涵說:“媽的,大晚上還要送外賣,這大冷的天這他媽不想去。大哥,你可躺好了,掉下來摔一個大馬趴,可沒人扶你。”

他睜開眼,皺眉罵道:“死小子,就不盼我點好事。過來扶我一把,大哥我要談大生意了。”

吳涵斜着眼,臉上寫滿“不相信”。

吳涵是店裏唯一的小工,是何思源老婆吳靜的弟弟,也就是何思源的小舅子。

當初陳睿幫着何沁遠買了這處老房子打成商鋪時,是擔心他幹不下去的話,還可以再裝回住房出租。小館子開了起來,就那麽三四個品種的蓋澆飯,請了一兩個小工,勢單力薄的開張了。可惜這年頭有同情心的人不多,那些工人看殘疾老板行動能力有限,就經常趁着他小憩時偷拿錢。

何思源想過辭掉汽修廠的工作幫忙,何沁遠劈頭蓋臉給他一頓罵:“你一個老爺們不幹點事業,給我這殘廢打什麽工?我能給你開多少錢?好生練你的手藝,有錢了咱們也開一個修車店,到那時老子就不幹了。”何思源哪裏擰得過他哥的脾氣,他心裏明白,他哥是不願在他們面前示弱,強撐着一口氣展現自己一家之主的能耐。恰巧他和吳靜正在處朋友,把這事給吳靜一說,吳靜趕忙說:“我那個弟弟不愛讀書在家閑了大半年,要不來試一試?”

何沁遠心裏琢磨:何思源未來小舅子,我就賣個人情,順帶促成他的好事。

自家親戚自然是好,吳涵被一個電話從老家召了過來,總算不用宅在家裏吃喝游戲當米蟲。

沒想到那小年輕态度不怎麽好,手腳倒是勤快。學習不怎麽樣,廚藝還算有些天賦,每天幾大鍋各色的湯料都是何沁遠指揮着,小年輕親手熬制而成。

何沁遠道:“我這可是秘方,一般人我都不帶說的,你跟我學好了這一手,等我幹不動了,就把這店傳給你。”

吳涵咧着嘴,一臉的嫌棄。我去,感情你這是多大的店?就你這燒菜也敢說是秘方,也就是這郊區沒幾家館子,賣的便宜,民工大哥們才來捧個場。你說的好像我撿了多大便宜,要不是看着你四肢不全,活的可憐,誰稀罕似的。

那時,陳睿每天看着他斜坐在輪椅裏熬制湯料,一只手要穩着身體,又要親自掄大勺示範,身體全靠束縛帶捆在輪椅上,就覺得心疼。也勸過他:“何必那麽累自己呢?你從小把思源養大,如今他小子房子也解決了,老婆也有了,他不該伺候着你?”

何沁遠傲嬌着揚起下巴,道:“必須的,把我當爹伺候也不過分。不過我不願意,多掙點錢,就當給自己留的棺材本。活着悲慘,死的富貴我也值了。”

小店得以生存,陳媽媽功不可沒。沒有陳媽媽的幫扶,何沁遠也堅持不到現在,他和陳媽媽默契配合,他用腦,陳媽媽跑腿,生意雖然要死不活,還是能小掙幾個錢。

無名小館子就此兩大特色:一是店小品種少除了蓋澆飯還是蓋澆飯,愛吃不吃;二是兩個老板一員工,一殘廢一大媽外加一個态度惡劣的小混混。

小店得以存活,實屬奇跡,有些民工茶餘飯後讨論過這個問題:去那家吃吧,不是味道特別,也不是價格實惠,而是那年輕老板看着太造孽了。

吳涵彎下腰讓何沁遠摟着他脖子,然後雙手托着屁股,把人轉移到一旁的輪椅上,腹部、胸部的束縛帶扣仔細了。

“你今天怎麽帶假肢了?”吳涵幫他把假肢擺在踏板上,又把他打了石膏的腿擡高,放在擡高的腳踏板上。

何沁遠抓着扶手,靠着椅背,撐着調整了重心,才回答道:“等會要談正事,氣勢上不能輸了。以免那些人狗眼看人低,欺負我殘疾人呢。”

吳涵幫他平整灰色運動褲,低聲嘟囔:“都這幅鬼樣子了,還敢說氣勢。”

何沁遠右側殘肢很短,車禍擠壓造成右側盆骨粉碎性骨折,手術的時候把那些無法拼湊的碎骨取出來了一部分。殘肢沒有骨骼的支撐,萎縮成小小一團軟肉,根本沒辦法受力。穿戴假肢不僅可以包裹住軟小的殘肢,支撐他的上身,還能讓他看起來是完整的。

當然,有利就有弊。他下肢沒有知覺,殘端容易擠壓,稍不注意容易破潰,壓成褥瘡。

吳涵走之前叮囑:“坐一會記得給右臀減壓,今天這假腿你都戴了一下午了,你要是有個好歹,姐夫會掐死我的。”

何沁遠左看右看尋找能扔出去的東西,罵道:“我活着礙着你的眼了吧,我還沒吃你的喝你的呢,我怎麽也是你老板好噠。我要真有個好歹,我一定留一口氣立下遺囑,讓我弟把你活埋了給我陪葬。你個烏鴉嘴趕緊走吧,飯要涼了。”

吳涵走到門口,不放心回頭看了一眼,确認一切安全才豎起領子,縮着脖子跑了出去。

何沁遠趴在櫃臺算賬,數字就像蝌蚪一樣催眠,很快就上眼皮打下眼皮,趴着睡了過去。店裏暖氣挺足,何沁遠睡得正香,隐隐聽見有人叫“陳老板?”“陳老板……”

喊魂呀!何沁遠被攪了好夢,摸了一下嘴角的口水,擡頭正要發作。結果,這一擡頭把他吓得一拍桌子“啊”的大叫一聲,若不是殘疾,只怕都快跳起來。

鐘小磊被他這一叫也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你要吓死我呀。”

何沁遠驚魂未定,心裏嘀咕:我這做夢了?還是見鬼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向鐘小磊身後黑色西裝的男子,那人成熟硬朗不少,五官深邃,表情還是那副欠抽的撲克臉,仿佛誰欠了他的錢不還似的。

這十年他沒少夢見魏家承。青年的魏家承,長大的魏家承,越來越成熟的魏家承。

夢裏的魏家承就是這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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