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青州豔遇

“一連死了三個探子,如此下去,我常教必被人恥笑。”

袁玖将密報遞到孟散手上,孟散看過一遍,道:“此事屬下已有耳聞。雇主叫狄南,半年前委托教中探子查齊江天的行蹤。不料接連派了三個出去,竟都死于非命。”

“齊江天……”袁玖喃喃道,“是他的話,教中探子的确不是對手。”

齊江天,正是那位年少成名,五年前滅郁家三百口後隐匿行跡的劍客。

江湖上關于他的傳聞甚多,不外乎武藝如何高強、劍法如何精妙、為人如何孤僻怪異。孟散雖不識其人,但單憑其事,便沒甚好感;如今教中兄弟慘死于他手下,自然更添幾分怒意。

“你可知那個狄南為何要查齊江天?”袁玖皺眉問道。

孟散搖頭,“屬下只知道狄南是在我教洛陽分舵下的名帖,做這行的,說白了不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至于原因,依規矩我們不能問。”

“本座明白,只是想從狄南入手罷了。”

“這條路恐怕不通。”

“是啊,”袁玖揉了揉眉心,安逸清靜久了,突然來點兒事,還甚不習慣。“不過探子雖死,齊江天的許多消息還是透了出來,找到他也并非難事。”

“可是……”孟散又将密報看了一遍,“信上說最後一個探子是十天前在平粱城跟蹤齊江天時被殺,我們現在趕過去,能保證齊江天尚未離開嗎?”

“呵,”袁玖自信一笑,唰地将折扇打開,“你有所不知,五年前的七月十三,齊江天滅平粱郁家,随後退隐江湖,浪跡天涯。但此後每年七月十三前後,他都會返回平粱城呆三個月,有人說他舊恨未泯,有人說他心知殺孽太重回來贖罪。不管怎麽說,你我此去,他定然跑不了。”

孟散覺得有意思,這個傳聞,他從未聽說。

袁玖眼眉突然一挑,“你不信?”

孟散一怔,立刻拱手道:“屬下不敢。”

袁玖站起身,合上扇子敲着扇骨,“信與不信,去了便知。準備準備,明日就出發。”

孟散連忙應“是”,有些疑慮猶豫半晌,卻沒說出口。

他家教主平日雖喜嘻嘻哈哈吊兒郎當游手好閑,可遇到正事,卻比任何人都可靠。

是以在這樣的人面前,提醒他注意身體不該操勞就顯得多餘了。

他的可靠,頭一點就是不會讓自己倒下。

袁玖夜裏躺在床上盤算,翻來覆去百來次,想出了大概的追查頭緒才睡下。迷迷糊糊時,卻開始懷念這住了幾個月的別致小院。

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平淡生活,不知何時才能重來。

第二日清早,袁玖起身起得太猛,頭有些發昏。

覺得口幹舌燥,便到桌邊倒了杯昨夜的涼茶。隔夜茶不能喝,但袁玖在這上面的講究不多,一時也沒留意,往嘴邊一送,喝下半口,剛覺得喉嚨稍潤,胸口便猛地一滞。

放下茶杯蹲在痰盂邊嘔了一陣,卻什麽都沒嘔出來。不适感剛過,袁玖脊背猛地一涼,額角落了顆冷汗。被齊江天那事兒攪得,差點兒都忘了他是做什麽來的。

手往小腹上摸了摸,服下丹藥與孟散歡好至今已一半月有餘,看來……是真懷上了?

用早飯時,他看着孟散,心裏突然冒了些異樣的感覺。

早飯很豐盛,孟散的心思他再清楚不過——日後要奔波,今日須得好好吃一頓。

袁玖拿起筷子,吃之前還運了運氣做個準備,生怕一個不小心又要嘔。不知怎麽的,事到臨頭他反而窘迫了,那些話也不知該如何跟孟散說,正好曹老漢今日要來檢查,自己只當不知道。

也正好……到時看看孟散的反應。

早飯剛撤下曹老漢就來了,往椅子上一坐,喝了杯好茶,先看袁玖的眼耳口鼻,再搭脈。只見他右手三指在袁玖腕上輕動,左手三指撚着胡須,雙眼眯起,翹着二郎腿,一派悠閑。

突然,他神色一凜,身子坐直,雙眼猛地瞪大,撚胡須的手不動,眼神又嚴肅地眯起,右手三指又診了診,忽而猛地一拍雙手站起來,大笑道:“哈哈!懷上了!懷上了!”

七十老兒手舞足蹈,像個得了寶貝的孩童。

袁玖不動聲色拉了拉袖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唯獨孟散的反應最是蜿蜒曲折。

先是怔,腦袋發懵,生生把曹老漢那話念了好幾遍才明白個中含義;接着秉着貼身侍衛的職責往屋外看了看,下人們都在前院,應該什麽都沒聽見;最後,他才細細品味起眼前的事實。

他家教主真的……達成所願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此時此刻,還是震驚不已。

是以房內三人,袁玖和曹老漢因求仁得仁,一個欣慰一個狂喜,只有孟散一臉呆傻。

張張嘴,卻有些結巴,“屬下恭,恭喜教主。”

袁玖淡淡笑着,眉梢卻是止不住的喜色,“也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方能成事。”

“教主言重了。”

曹老漢已平靜許多,捏着胡須左右看這兩人,都這般關系了,怎的說話還如此生疏?

他大筆一揮,開了個安胎方子,又說裏面有些藥材他家中沒有,需要去城裏醫館買。孟散腦袋也終于清明了些,想起他們尚有大事要辦,便将曹老漢叫到外廳,游說起來。

袁玖坐在屋裏,笑意一直沒褪,更可貴的是,這笑比以往都要誠心。

要說神奇,他也覺得神奇,腰帶下那平坦的小腹裏,竟就有了個新生命?

出發時,袁玖果然看到曹老漢也背着個包袱,一臉勉為其難。

他上前笑盈盈地一拱手,“難為老人家了。”

曹老漢沒好氣地道:“你知道就好。”

“小散也是為老人家着想,在下就這麽走了,難道您不遺憾?”

曹老漢眉毛耷拉下來,也就是為這個,否則他堅決不會同行。

曹老漢年老,袁玖身體又特殊,所以孟散特地備了輛馬車。把棕白兩匹坐騎套上車時,那倆家夥還忒不滿,鼻子裏哼哼。袁玖笑着走來,在倆家夥頭頂挨個兒摸了摸,果然乖順許多。

孟散的打算是他趕車,袁玖和曹老漢坐車,結果曹老漢非要自己趕車。

“實話說吧,老漢知道你們不是一般人,此行是要辦大事,你們不必客氣,盡管車中坐,否則一路上大家都不自在。老漢年輕時常趕車,熟練得很,也喜歡外頭風大暢快,坐裏面悶得慌。”

袁玖與孟散對望一眼,知道他是個見多識廣的爽快人,便同意了。

孟散道:“既然如此,我與前輩換着來,前輩累了就盡管休息。”

“好說好說。”曹老漢擺擺手,待二人坐好後,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曹老漢趕車确實又快又穩,袁玖原本擔心坐車太慢,如今心下總算稍安。車子被孟散布置得雅致舒适,袁玖心生安慰,昨夜沒睡好,此時有了困意,便往軟榻上一靠,閉上眼睛。

孟散眼明手快地給他搭了條薄被,心說這身子是越來越金貴了。

袁玖突然睜開眼睛,對孟散感激一笑,直讓孟散一個激靈。

“教主可有哪裏不舒服?”孟散用曹老漢絕對聽不見的聲音道。

“只是困了。放心吧,本座即使懷了胎,也斷不會像女子那般柔弱。”

孟散點頭,自己在旁邊坐着,不一會兒便盯着袁玖那精致的睡顏出了神。

第一日晚間在一個小鎮的客棧投宿,要了兩間上房,曹老漢一間,孟散和袁玖共住一間,說是方便照顧。孟散匆忙集齊了安胎藥材,服侍袁玖用藥歇息,頓覺自己不像侍衛,倒更像丈夫。

第二日黃昏到達繁華的青州城,同樣找客棧訂屋子,然後在二樓廳上吃晚飯。袁玖最近沒食欲,寥寥幾口就說飽了。孟散勸他再吃些,袁玖皺着眉,倒也聽話地又動了動筷子。

飯後袁玖說想找間茶樓喝茶,孟散自然陪他一起。曹老漢提醒他有身孕不宜喝茶,袁玖笑笑,道:“不喝茶,去嘗嘗果品也好。”

曹老漢一臉心知肚明:“也是,懷胎之人喜酸辣,想必你也不例外。”

袁玖無語,拉着孟散便走。

坐上二樓雅間,要了壺雨前龍井,孟散一人喝;又要了幾盤甜膩膩的果品點心,袁玖就着白水吃得歡樂。孟散心道他家教主從前不愛這個,看來曹前輩說懷胎後口味會變,是真的。

又想起方才店小二也在,袁玖一口一個小散叫得甚是高興,讓他好沒面子。暗自掂量了一下,趁機道:“教主,屬下有件事一直想說,卻苦于沒有機會……”

“想說就說,唠叨這些廢話作甚。”

“是,”孟散低頭,“屬下是想告訴教主,屬下……表字謹之。”

袁玖一怔,哈哈笑了起來,“你想我叫你表字?”

“呃……”

“小散不好聽麽?”

“這……”

袁玖捏了塊杏幹,搖起扇子,看着窗外的景致,“孟散是個很江湖氣的名字,可表字卻像個書生。”

“師父就是怕屬下過于放浪形骸,方取謹之二字加以規勸,不及教主名字,一聽便是人上人。”

袁玖,表字青玉。

“呵,你拍馬屁的本事倒是不賴!”扇子在袁玖手裏轉了幾個圈,眯着眼道:“本座想想吧,謹之謹之……可不如小散上口親切啊!”

孟散眉角皺皺,袁玖話匣子打開,卻停不下來了。

“取名字是門學問,我教謂之常教,你道是為何?”

孟散一怔,“請教主賜教。”

“小至門派,大至王朝,成立時無不想千秋萬載。但須知世間百态,難有時時事事遂人願者。因此我教求一個‘常’字,無論何時,希望現下就是常态。”

“教主高見,屬下汗顏,從未想過這些。”

突然,孟散見袁玖望向窗外的目光一閃一聚,表情一緊,扇子也停下來。以為他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孟散順着他視線望去,找到目标時,臉頓時黑下三分。

袁玖看的,是一個男人。

一個褐色長衫書生模樣的年輕男人,二十歲上下,消瘦得緊,背着包袱,看來是過路的。袁玖雖瘦,但瘦不露骨,可這人瘦得身子在長衫裏直晃蕩,一看便是被生活的艱辛壓的。

再往臉上看,膚色白皙,微微低着的頭卻掩不住那叫人不禁贊嘆的五官。

孟散又看看袁玖,真不害臊,眼神都直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難怪……難怪啊!

那年輕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走,不像其他趕路人行色匆匆,反而腳步不快,眼神中透着無助和不定。孟散不動聲色,一手托着下巴,心裏暗暗琢磨。

不過又抿了兩口茶,事情居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年輕人被一個路人叫住,伸手指了指旁邊的巷子,年輕人一臉疑惑,跟着路人進了巷子,那巷子裏,正有幾個流裏流氣的人或站或蹲,看到他像是看見獵物。

年輕人吓壞了,回身想逃卻逃不了。

袁玖和孟散坐得高看得遠,但見那幾人的表情動作,即使聽不到也知道他們說什麽。褐色衫子的年輕人低下頭,微微顫抖的手下意識捏緊腰間并不甚鼓的錢袋。

打劫的脾氣一向不好,說了幾句“周濟周濟”的客套話,見他不合作,立刻就圍上來搶。

搶錢袋是第一,其次包袱要扒下來,身上也要摸摸看有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一旦摸不着,覺得生意虧本了,打幾下踢幾下也是很随意的。

年輕人被推到牆根,摸完了東西,又挨了幾下拳腳,他拼命反抗,可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抵不過幾個混混的圍攻。他急壞了,此行路途遙遠,本來盤纏就不多,這下還……

其實一個混混扯了塊布堵住他叫嚷的嘴,年輕人又急又氣,眼裏冒了水光。又有兩個混混一左一右将他按在地上,旁邊一人擡腳就要踩他的頭。

正當此時,袁玖眼眉一挑,猛地一拍桌子,也要學一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卻見孟散先他一步,身形一晃,施展輕功飛出窗子,身段十分潇灑。

救人的過程又威武又暢快,要回搶去的東西,小混混們屁滾尿流,年輕人千恩萬謝。孟散把那人帶上茶樓,不知路上跟他說了什麽,那人一見袁玖就行了個大禮,感激涕零。

“在下水寒衣,多謝公子搭救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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