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風流的男人

袁玖扶牆站着,按着胸口幹嘔了一陣卻嘔不出東西,便掏出帕子捂着嘴憋着氣硬忍,臉到脖子漲得通紅。孟散上前兩步站在他身後,幫他拍背的手剛伸出去卻停在半空,心裏一瞬間發涼。

覺得自己根本幫不上忙,最近這段日子,總是覺得自己很多餘。

袁玖背對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到他的想法。氣息順暢後,他哈哈自嘲起來,“你道我方才怎麽回事?都是廳裏聞那三人身上的藥味聞得久了,在裏面就差點兒忍不住。”

“藥味?”孟散一怔,想起三具屍體上防腐的藥物。

“是啊,從前學易容術時最喜歡那個味道,現在有了它,”袁玖拍拍小腹,“習慣竟都變了。”

話雖如此,可他的表情不見一絲抱怨,反而帶着滿足的笑意,一轉過身,正好讓孟散看得清楚明白。孟散頓時愣住,真是……越來越不懂這個人了。

懷上胎兒,卻如此坦然,好像這孩子是他一個人的,跟旁人沒有任何關系;明明前陣子還對自己另眼相待青睐有加,緊接着與水寒衣萍水相逢,就能迅速打得火熱。

不确定他究竟怎麽想的,就永遠無法對症下藥。

這一晃神的空當,袁玖便傾身上前,手掌撫上他的臉頰,側過頭,微微眯着眼,低聲感慨道:“這些日子,你出氣也出得夠了吧?”

孟散一怔,袁玖的目光近在咫尺,既澄澈又深邃,仿佛一下就看穿了你,又仿佛那裏面有千言萬語,琢磨不斷,只問出方才那一句。總之,看得你避不開躲不過,他示弱、他被動、他無奈,他在渴望着,而你,也不由得順着他的步調,盡可能地給予。

孟散的呼吸不停地加快,就在快到極致即将來不及吞吐停下的那一刻,耳邊恍然響起這些天來袁玖和水寒衣的那些笑聲,心底陡然清明。

他迅速轉了個身,掩飾道:“教主身體不适,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要找線索,改日來也一樣。”

袁玖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嘆了口氣。

孟散趕緊後退幾步,只是臉上有一塊燙得厲害,剛才轉身太急,似乎碰到了個軟軟的東西。

大概探了探郁宅的地形,兩人準備打道回府,真要找線索,還是晚上來更合适。

他倆從後院跳牆出去,一路繞到正門,果然發現路上行人都恨不得離郁家遠點兒,再遠一點兒。正門對面的不遠處有個小酒攤,孟散停下腳步,指給袁玖看。

原來,曹老漢正在那裏。

他坐在攤上喝了一碗酒,然後拎起酒壇子,付了錢正要走,一扭身看到這兩人,便迎了上來。

“前輩,不是在屋裏歇息麽?怎麽出來了?”三人并排走着,孟散問道。

“睡不着,出來轉轉,聽人說這兒的酒好,就過來了。你們的事辦完了嗎?”

“剛開始辦,估計還有一陣子。”孟散答得含糊。

“哎,還是想念我那小破房啊!”曹老漢故作失望,随後又神秘地笑了起來,“對了,如今不用趕路,回去後給你們看樣新奇古怪的好東西!”

孟散正想問是什麽好東西,前方突然一陣嘈雜,三人循聲望去,不自覺地都瞪大了眼睛。

一戶看來挺富庶的人家門口,三個家丁正往外推一個人,嘴裏還不幹淨地罵着“窮鬼”“亂認親貪便宜”“不識好歹”“識相的趕緊滾”之類的話。

被推下臺階的年輕人抱着包袱,腳下幾個踉跄,好容易才沒摔倒,臉色很差,樣子狼狽極了。

孟散不知道這算不算緣分,怎麽水寒衣一落魄,就能讓他們遇上呢?

水寒衣并沒有看見他們,抱着包袱愣了一會兒,拍拍身上的灰塵,沮喪地拐進一個小巷子。

曹老漢又嘆氣又搖頭,“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啊!看他這樣子,是不想回來找咱們。”

話沒說完袁玖就沖了上去,他輕功極佳,兩步一轉便至水寒衣身前。

水寒衣擡頭一看,愣在當場。

“寒衣,我都看見了,你這是不來找我了麽?”

孟散離得不遠,聽見這話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出門前還“水公子”“水公子”叫得客氣,這轉臉就變成親切肉麻的“寒衣”了?還有那話問的……“你不來找我了麽”?

他至今絕對沒聽過比這更酸的話!

“我,我不想再拖累你們……”水寒衣低着頭,小聲窘迫道。

“拖累?”袁玖尾音一挑,“誰敢說你拖累?你在我高興還來不及!咱們回去!”

袁玖拉着水寒衣前面先走,曹老漢拍拍孟散的肩膀,長嘆道:“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這一刻,孟散想起了淩中南,上回還嘲笑他,沒想到不過幾天就輪到自己頭上,真是報應不爽。想來淩門主還有個質問的資格和立場,相比之下,他比淩門主更是不如。

對袁玖來說,應該只是“讓我手下侍衛辦件事”這麽簡單吧。

哪怕這件事是要跟他一同造出一個孩子……

孟散拿着曹老漢所謂的“好東西”,一路上都在思量怎麽跟袁玖開口。袁玖待會兒會有什麽反應他不知道,只是他看到這東西的時候,确實被鎮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袁玖回來後把水寒衣送回房讓他好好休息,這會兒也不知躲在屋裏做什麽,總之孟散進去的時候,他在發呆,完全的無所事事。

“你拿的什麽?”看到孟散,他似乎精神了些,對着他手上的大包袱皺眉頭。

“曹前輩千叮咛萬囑咐給你的,說是一定要用。”

“是什麽?”袁玖興致勃勃地打開包袱,只見兩條帶子中間系着個又似半圓形又似月牙形的布包,十分不解,“這是何物?”用手掂了掂,還挺沉。

“肚子。”孟散平靜說道。

“肚子?”袁玖瞪圓眼睛,翻來覆去看了看,似乎有些明白。

“是,曹前輩說,臨盆時肚子大小和重量就跟這個差不多,要教主您現在每日戴上練習練習,日後也好盡快适應。”

“不就是身前多塊肉麽,有什麽好适應的。”袁玖臉色一沉,沒好氣說道。

“曹前輩說了,只有戴上了,方能體會到那樣的辛苦。”

“哼,”袁玖冷笑一聲,“說得跟他戴過似的。”

“教主,曹前輩也是為你好,你就……”孟散苦口婆心地勸着。

“別說了,曹老兒打什麽主意我還不知道?想取笑我罷了。”袁玖擺擺手,将那包袱推向一邊。

孟散看着他那不在乎又鄙夷的神色,突然覺得自己很累,累到……根本看不見盡頭。又突然之間,他下定了決心,将想知道的都問一問,就那麽回事兒麽,真問了袁玖也不會将他千刀萬剮。

“教主,屬下想問你一件事。”

袁玖擡起頭看他,表情嚴肅,“什麽?”

“水公子對教主來說是什麽?朋友?情人?屬下對教主來說……又是什麽?希望教主盡快拿定主意,對大家都好。”袁玖一直看着他,這讓孟散想起了不久前在郁宅裏的事,不同的是,這回他被看得很心虛,之前滿滿的決心頓時好像又都沒了。

“哎……”良久,袁玖無奈地嘆了口氣,“小散啊,你在我身邊最久,我一直認為你是最懂我的人,我也一直認為,你很聰明。”

孟散不禁晃了晃,袁玖似乎正在揭開什麽真相,似乎就近在咫尺,而他卻始終碰不到。

“其實上次曹老兒跟你說的那句話我聽到了。”

袁玖微笑起來,語氣變得輕松。話題轉得突然,孟散一時之間未能反應。

“什麽,什麽話?”

袁玖臉上的笑意更濃,“就是他說,要你謹記,你是我肚裏孩兒的親爹。”

孟散大窘,“這,我……”

“他說的,是實情。”袁玖斬釘截鐵道,“你剛才問我的事,我也只答你這一句,你只需記得,你是我腹中孩子的爹就好。”

“屬下……屬下,明白。”孟散開始結巴,頭上蹭蹭冒汗,明白,卻又不甚明白。

“好了,本座現下興致不錯,那東西你來過來,我戴戴看究竟如何?”

孟散一陣恍惚,跌跌撞撞抱起假肚子到袁玖身邊,往他腰上随便一纏。

袁玖皺眉道:“不對吧,應該戴在衣服裏面。”

于是又脫了衣服,這下可好,肚子太大衣服太窄,根本蓋不住。袁玖笑了起來,“這東西倒還真提醒了我,得趕緊預備些寬大的衣服。”

孟散把這話記下了,立刻吩咐雇的幾個手下人去辦,按袁玖平時喜歡的款式,當天夜裏就送來幾套,袁玖看了看,稱贊不絕。

結果第二日他就穿着松寬的衣服戴着碩大的肚子出來了,衆人吓了一跳,水寒衣更是目瞪口呆。

“你有所不知,我跟小散打了個很捉弄人的賭,輸的那個要學懷胎的婦人。”

袁玖笑嘻嘻地解釋,水寒衣仍是一頭霧水。

“你們……打的什麽賭?”

“噢,你昨日離開後,我賭你一定會回來找我,他說不會,所以我輸了。”

袁玖搖起扇子,一派雲淡風輕;水寒衣一怔,尴尬地埋下頭;孟散心中不禁大贊,教主高招!

“對了寒衣,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水寒衣有些奇怪地看看他,淡然道:“我知道你跟孟公子都是江湖人。”

“江湖多惡人,你不怕我也是其中一個?”

“呵,世上的惡人并非只在江湖。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至于你的身份,我想該我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告訴我。”

“好!”袁玖扇子往手心一敲,“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随即裝模作樣地揉了揉高挺的肚子,“既然做了這個打扮,還是起來走幾步,學得像些,某些人才高興不是?”

他有意無意地瞥了瞥曹老漢和孟散,故作艱難地扶桌站起來,一手撐着後腰,一手拖着肚子,邁着有些蹒跚的八字步,神态動作,還真是惟妙惟肖。

後來孟散實在受不住了,嘆息道:“公子,玩樂要适可而止,我們還有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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