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生産

袁玖的執着、隐忍和痛苦,孟散全看明白了。他心底突然有種莫名的興奮,因為終于能确認袁玖是愛着他的,這對他來說曾一直是個奢望。而更多的,則是整顆心被牢牢控制住不斷折磨的痛苦——自從跟袁玖分別,消失了近二十年的心疾竟突然複發,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

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袁玖此時身心飽受的痛楚。

饒是袁玖有再多的擔心,現下能顧及的,只有腹中的孩子。

他知道第一胎要生很久,正好沒人追殺,他有耐心等。但因為體力透支,等的過程并不輕松。回想着齊江天當時的狀況,大致捋清生産的步驟,躺在地上試圖積蓄體力,經過簡單的調息,四肢的力量漸漸回升。

摸出規律,他便趁着疼痛漸輕時,側着身一點點往前爬——畢竟是生孩子,怎麽說也該找個隐蔽的地方,這樣大喇喇地擋在路中間,太不雅了。

齊江天生産時不知用了常教多少好藥,可如今輪到他這個一教之主,竟是孤身一人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前不着村後不着店。

發覺自己還會苦中作樂,他露出自嘲的笑容,摸着堅硬如石的腹部,更是無奈。

孩子啊,近來爹爹沒少讓你受苦,你一定要平安出來,才能找爹爹算賬!

這樣爬一陣歇一陣堅持了兩個多時辰,冬日的太陽升至頭頂,并不溫暖,可他的衣服卻從裏到外都汗濕了。頭暈、惡心、腹痛、腰痛、渾身無力,他一直拼命努力做着自己能做的事,而現在,是真的堅持不住了。

渾渾噩噩地合上眼睛,又想起水寒衣的話:八大門派為首的武林正道合圍常教總壇,哪邊勝算更大?到頭來,他竟被那個貌似文弱的家夥耍得團團轉,即使真這麽死了,也沒臉去見常教先代的諸位教主,更沒臉見那些被他的錯誤決斷害死的兄弟們……

再次醒來時,他以為自己到了地府,然而辨認了一下環境和身體的痛楚後,他驚異而失望地發覺,自己竟然還茍活在這個世上。

腰拼命地向下墜着,腹部的疼痛和緊縮不及之前強烈,但持續時間很長,難以言說的鈍痛攪着人全身。頭仍舊昏昏的,然而即使他懶得轉動那沉重的腦袋,周圍的一切已全部投入視線。

這是一個不大的山洞,身旁生着火,火上正烤着什麽東西。火堆旁放着一些果子,他躺在厚厚的草墊上,身上蓋着的幾件衣服,被肚子頂出一個大大的弧線。

這些衣服來自坐在火堆旁烤野味的人,他為了自己,在寒冬的夜裏只穿着單薄的中衣。

“不要再趕我走,這個時侯,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他堅定地說着,袁玖面無表情地看着頭頂的石壁,想流淚,他想,一定是被火熏的。

他一直沉默,孟散也不打擾他,他知道處于痛苦中的人通常都不想說話。

默默地将烤好的兔肉撕給他吃,一天一夜未進食的袁玖在聞到那股香味時愣了一下,然後張開了嘴。肉烤得很嫩很細,撕得大小也合适,時機把握得正好——就在他完全咽下這一口的時候,下一塊就會送到嘴邊,不急不緩,恰到好處。

袁玖喜歡這個味道,他們曾不止一次在荒山野嶺裏烤野兔,這是孟散最拿手的。

但這回,他們最狼狽。

袁玖的狀況早已不允許他狼吞虎咽,半只兔子吃了好半天,而且,還是硬撐着吃的。記得郁景兮說過生産時要不斷進食補充體力,所以他盲目地遵從,即使他早就難受地吃不下了。

孟散卻為他有這樣的胃口而高興,自己随便吞了幾顆果子,伸手一摸袁玖的頭,還是燙的。環境太差,他又不敢走遠,身邊只有少量飲水,想用冷水幫他擦擦額頭,都是件奢侈的事。

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孩子,便忍不住問:“已經疼了這麽久,為什麽還是沒動靜?”

袁玖一臉厭惡地閉着眼,在孟散以為他又無視了自己時,他卻嘟囔起來。

“我怎麽會知道……”

其實不是他不知道,只是不想說,要說起來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本前幾天就該生了,他卻偏偏弄了碗延産藥,可藥效即使再好也架不住這幾日的不消停。從昨夜開始痛起來,但想必也正是因為那碗藥,才弄得整整一天了都沒什麽進展。

不上不下地吊在這裏,實在太難熬。

思及此,袁玖猛地睜開眼睛,對孟散伸出手,“扶我起來走走。”

郁景兮還說過,臨産時孩子遲遲不出,很有可能窒息而亡。

孟散大驚,卻見袁玖撐着身子要坐起來,“他們說,多走走能生得快些。”

他剛坐起身,便不由自主地靠在孟散懷裏,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按着酸痛不已的腰,“給我砸砸腰,難受……”本能地說出這話後,袁玖怔了一下,原來,還是使喚起這個人最為順手。

即使他一直頂着另一張臉,可那種“就是他”的感覺,卻很強烈很強烈。

孟散聽話地給他捶腰,袁玖不停地讓他再用力些,期間又痛了幾次,最後才靠着孟散的肩站起來,擡起那浮腫酸麻的腿腳,一小步一小步挪動。

臨産的肚腹下垂得厲害,胎兒頂在胯間很難受,他不得不分開雙腿,一手托着腹底。見他身子不停地晃,孟散扶着他腰的手也向下了一些,分擔了肚子的重量。

他并沒有太多即将為人父的喜悅,只是一心希望袁玖能夠盡早擺脫痛苦。

“我不冷,你把衣裳穿上吧。”

走了一陣,看着孟散身上那薄薄的中衣,聽着洞外的風聲,袁玖忍不住道。

孟散有些受寵若驚,愣了一下,才結結巴巴地道:“沒,沒關系,我也不冷。”

眼中帶着笑意,袁玖到底還是關心他。

方才那一刻,一句“屬下不冷”幾乎脫口而出,可他知道他已沒有資格在袁玖面前自稱屬下,是他親手毀了他們之間的聯系。他只能自欺欺人地,享受這為數不多的獨處時光。

殊不知袁玖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已把此時當成了最後的放肆和狂歡。身體在承受着非人的痛苦,心裏,也早孟散一步做出了決定。

他走得很慢,但一直咬牙堅持。他一再失敗,所以便更想讓這個孩子健健康康地出生,這樣,也總算做了件成功的事。

無數次倒在孟散身上,卻從不說停止。

孟散只能一邊心痛一邊看他如風中殘燭般勉強維持着光芒,一下下揪心地閃爍。最終究竟會迎着風燒得更旺,還是被狂風猛然吹滅,誰也無法預料。孟散覺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時強時弱的燭火跳動,每一下都滴着血,不知何時血就會流幹,亦不知何時,就會随着燭光的熄滅一起停止。

袁玖突然渾身顫抖起來,雙腿抖得尤為劇烈,孟散連忙大力扶住他。

“不行,不行了……”

眼中閃過惶恐,顫抖的身體猛然繃緊,一股溫熱的液體順着大腿流下。

孟散對生産的事基本一無所知,此時只能聽憑袁玖吩咐。

脫了褲子,怕直接躺在草墊上會受涼,他幹脆将中衣也脫了,和外衣一起給袁玖墊在身下,又用袁玖的袍子蓋住他裸露的身體。

這麽一來,孟散上身徹底脫光,袁玖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個傻瓜在用他的方式對自己好。如果自己不許,他一定會內心不安。

孟散并不知道胎水破了意味着什麽,但袁玖很清楚。謝天謝地,疼痛又猛烈起來,他也能感受得到胎兒不斷往下擠的力量。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緊身下的草墊,雙腿也不由自主地一再分開。

這一切都被寬大的袍子擋着,孟散什麽都看不到。

夜裏他窩在孟散懷裏睡去,卻不斷被疼痛弄醒,下墜的力量讓他不由得使勁兒,他不知道自己進展到哪一步了,便自作主張拟定了計劃,希望不要太遭。

天色微亮時,孟散發現袁玖臉色通紅,渾身又汗濕了,樣子很疲憊。

袁玖卻對他說他很渴很餓,想吃昨天的烤兔肉。那向往的笑容,讓人仿佛以為他在說,只要能吃到那樣的烤兔肉,就是立刻死去也值得。

孟散聽話地出去找,臨走前不斷地說馬上就回來,要他再堅持一下。袁玖一直笑着,發自內心的信任而期待的笑容,是孟散從來沒見過的。

他披了件單衣就出了山洞,甚至沒多想,現在的袁玖,還能吃得下兔肉嗎?

孟散的氣息剛一消失,袁玖便大聲呻吟出來。雙腿努力張到最大,将羞于給孟散看到的一切都顯露出來,疼痛幾乎沒有間隙,這就是生下孩子的最好時機吧。

呻吟逐漸變為嘶喊,他瞪大雙眼,一次次用力,一次次挺起上身,試圖将胎兒逼出體外。一個硬硬的東西已經頂在出口,事不宜遲,他甚至親手去推擠自己愈發下垂的腹部。

記得齊江天生産時郁景兮也這麽做過,自己雖然是一個人,但咬咬牙,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汗如雨下,頭發變成一撮一撮的,疼痛不知是不是已經麻木,他機械地提氣用力,任由嘶啞的叫喊回蕩在山洞裏,總之不會有人聽見。

只期盼孩子快點兒出來,孟散晚些回來。

真的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醜陋而狼狽的模樣,真的不想……

冬天打野兔并不容易,孟散又擔心袁玖,很快便急出了一頭汗。好容易獵到一只,已是一個多時辰過去了。他又去找了水,前前後後耽誤了不少時間。高高興興地正要往回走,心裏竟猛然萌生了一個不好的預感。他心下大駭,瘋了一樣飛奔在蜿蜒的山路上,沖進山洞時,他傻眼了。

火已然熄滅,袁玖不見蹤影,他躺過的地方,只剩下自己的衣服和一大灘血水。

孟散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右手按着心口,疼痛不已。

他太笨了,習慣了聽袁玖的話,習慣了照他說的做,卻從沒有一次走到對方心裏認認真真看過他到底需要什麽。這是第二次,第二次目睹他傷痕累累地走掉,為什麽,為什麽……

辛苦取來的一大桶水在身邊靜靜流淌,他眼中冒火,突然往自己臉上抽起了巴掌,一下下毫不留情。他不知道究竟該怎樣懲罰自己,才能緩解心中的自責和悔恨。

喉中一陣腥甜,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心口的疼痛驟增,身體不支趴在地上,目光迷離。伸手撫過那片草墊,已經涼了,絲毫沒有袁玖的溫度。悔恨的淚水從眼角滑落,他究竟能為袁玖做些什麽?究竟怎樣,才能讓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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