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不應相認
即将支持不住的身體突然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袁玖看向那人的臉,只覺得天地一片恍惚。
對于那個出入他院子的小厮,他根本連一眼都沒有多看過,甚至記不清他的長相。印象中,那人同所有下人一樣,低着頭彎着腰,默默無聞,毫不起眼。
可現在,明明還是那身打扮,那張面皮,卻突然高大了起來。
那個眼神傳達着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一直在找的人,原來就在身邊。
對易容術的擅長使所有的僞裝在袁玖面前都形容虛設,單從那雙眼睛裏他便能看穿一切,他曾經的模樣,他如今的神情……
然而此時此刻,袁玖還是選擇了漠視。
他無法對一個叛徒表現出重逢的喜悅,相反他曾下過命令,見者殺之。可正如莫竹青所言,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句誅殺令确确實實給孟散指明了活路。
猛地推開那人,他橫劍擋在身前,環視周圍的敵人。沒想到一向自視甚高的淩中南為了對付他,竟然真同他們一向鄙視的虛僞的所謂武林正道合作。
居然還能提起真氣勉強出招,袁玖自己都覺得這是個奇跡。
然而已成強弩之末的身子究竟還能撐到何時,只能看造化了。
那人像從前一樣與他背靠背站着,滿身的戒備和殺意。以寡敵衆時,這是最有效最安全的對敵方法。有那麽一瞬,袁玖以為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那人仍在自己身邊,共同進退不離不棄,最讓自己信任。
孟散……
若是以前的袁玖,這種二流對手再多一倍他也不放在眼裏。奈何如今,接幾個最普通的招式都成了折磨——動作無法自如施展,速度也越來越慢。
孟散知道他不能堅持,便首先打開一個突破口,随即環住袁玖腰側,低聲道:“跟我走。”
施展輕功帶着袁玖跳離包圍,腳下如風。然而之前的動作卻無意中牽動了袁玖早已脹痛不已的腹部,他悶哼一聲,本能地抓住孟散的身體尋求依靠。等因為疼痛而冒出的冷汗慢慢消下去時,袁玖才意識到,方才那句“跟我走”,是孟散自己的聲音。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如今卻如夢似幻,頗不真實。
然而好不容易有了依靠,無論這依靠能存在多久,他都希望自己能奢侈地擁有一次。
将頭埋在那人肩上,心跳和體溫異常清晰。然後,他恍惚聽見那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着驚異和明顯的心痛,“你在發燒……”
追兵很快跟了上來。
袁玖艱難地呼吸着,胸口的惡心和憋悶讓他的意識時而錯亂。可有一點他足以确認,那便是所謂的延産藥,恐怕已經失效了。眼前黑一陣白一陣,身體不支下滑。
一邊照顧袁玖一邊與敵人過招孟散大驚失色,眼看有人鑽了空子,長劍往袁玖身上招呼過來。
一發千鈞,他抱起袁玖騰身而起,閃是閃開了,自己卻免不了受傷。
鮮血一滴滴打在袁玖的手背上,溫熱的。他腦中猛地清醒,這不是自己的。抱着他的那人衣服上的殷紅色圓圈正一點點變大,那個一直沒能想通的問題再次浮入腦海。
孟散,怎麽可能背叛他呢?
敵衆我寡,孟散無心戀戰,如今最關鍵的,就是盡快把袁玖帶到安全的地方。雙輝樓依山傍水,後院無門,混亂之時十分有利逃脫。
然而當所有人都與你為敵時,你便成了最大的目标,順利跑掉難上加難。
懷裏人的身體越發僵硬,孟散急了,他殺紅了眼,拼了命地往後院沖。
追來的人越來越多,若說那些二流門派還算好對付,逐漸湧來的古門的人卻是大麻煩。眼看山路就在不遠處,孟散停下腳步,環顧四周,偏偏出口被人堵死,領頭的赫然是水寒衣。
水寒衣不用看便知道這是孟散,卻也不揭穿他,只是瞟了一眼他懷中的袁玖,上前一步,話裏有話道:“做事之前,最好先想想清楚。”
袁玖擡起頭,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對面那紮眼的笑容無時無刻不再提醒他,他是個失敗者,上一次尚算有翻身的餘地,可這次已被逼入絕路,他将成為整個常教的罪人。
思及此,抓着孟散衣襟的手狠狠地攥起,仿佛将所有仇恨都握在裏面。
攥緊到極致後緩緩松開,緊接着,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伸進腰帶內。這個動作,孟散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他的用意。
幾乎與飛速旋轉發出的一排梅花镖同時,孟散抱着袁玖騰身一躍。暗器突然出現,圍堵的人本能地閃躲,孟散時機抓得又準,眼看着便要飛離包圍。
水寒衣長劍一甩,直奔空中的兩人,孟散回身一擋,卻不料一直沒出現的淩中南竟從天而降,擋住他的去路。不得己接他一招,孟散已顯出不敵,袁玖見此情形,只好硬撐着試圖再次出招。
勝券在握,水寒衣露出滿足的笑容。
然而就在袁玖準備出劍擋下淩中南迎面的攻擊時,空中竟橫向沖出一枚袖箭,力道極大,打在淩中南的劍上,嗡嗡作響。淩中南翻身後躍,緊接着一個人影出現,與他戰在一處。
“你們先走!”
那人聲如洪鐘,勢如破竹,為孟散和袁玖留下了一大片空當。
事不宜遲,兩人也不婆媽,紛紛騰身沖入後院連接的蜿蜒山道。
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略微休息的緣故,袁玖此時又有了些力量,強忍着到能用輕功跑上一陣。
方才半路殺出來的人,那枚袖箭,那股劍氣……
一定是齊江天。
沒想到當日莫竹青的自作主張,竟為今日的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袁玖心聲感嘆,莫竹青……
那個人如今又身在何處,是死是活呢?
袁玖跑在前面,孟散殿後。
山道上只聽見簌簌的風聲,和袁玖時而沉重的呼吸。沉默不語之時,心仿佛靠得更近了。然而此時的袁玖根本無福消受這些美好的錯覺,他有太多的擔心,太多的悔恨。
他怕幾代人努力經營的常教基業,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毀在他手上。
與之相比,哪怕再受千倍百倍的苦,哪怕孟散從未愛過他,今生不再相見,都算不得什麽。
他輸得起自己,卻輸不起常教,和那許許多多教衆的性命。
突然跌倒,便再也起不來。憂慮太多,身體已至極限都尚未發覺。
“你怎樣了?”孟散連忙護在他身邊,見他一直按着小腹皺眉不語,心下已有幾分了然。
“是孩子嗎?那為什麽……”為什麽根本看不出來?
袁玖仍是不說話。
這個狀态很奇怪,他知道這是孟散,孟散也知道他看出來了,可兩人卻沒有相認的打算。事到如今,揭開了那層僞裝的面皮,反而更不知如何面對。
身為教主,他該如何對待一個叛徒?身為侍衛,又該如何對待他曾經背棄的主人?
所以,揣着明白裝糊塗,才是最好的辦法。
袁玖将手伸進衣內,從跟水寒衣見面時就開始了詭異的腹痛,如今想将罩衣解開,但是……
他用餘光看了看一臉焦急的孟散,有這個人在,總覺得很別扭。
半晌,他嘆了口氣,道:“你走吧。”
孟散大驚,但見袁玖跪坐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模樣,便直接忽視了那句話。他雙手擡起袁玖的肩,試圖讓他看着自己,“你究竟怎麽了?告訴我!”
袁玖厭惡地甩開他的手,試圖站起來,可稍一使力,身體便又軟了下來。
從腰間開始,整個下半身都像斷了似的,各種不适将他折磨得快瘋了。當他意識到所有這一切的起因就是眼前這個人,便毫不意外地吼了出來,“滾!你馬上滾!我不想看見你!滾開!”
是,沒錯,是他執着地想要兒子,是他逼他上床,也是他故作薄情寡性到處風流傷了他的心。但是,如果沒有你孟散這個人,這所有的可能不就也沒了麽?
也不可能有現在這種……羞于将自己臨産的臃腫身形暴露在他眼前的窘境。
他知道孟散一直很敬佩他,他也想一直保持在他心中的那份超然,是以如今……
想到這裏,袁玖突然覺得很是委屈,語氣更是軟弱而無奈了。
“聽到了沒有,馬上滾……”
沒有任何氣勢,倒像是自嘲,可這卻撩動了孟散心中最軟的那根弦。很苦,很痛,所有袁玖帶給他的一切都在那裏,每當拿出來的時候,便會難受得無以複加。
一針強烈的心悸襲來,手掌下那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嘴上還不停說着讓自己離開的話。
孟散突然明白了,然後他轉身走開,迅速而幹脆。
山路上只剩下他一人,袁玖的要求得到了滿足,心也再次空了。
顫抖着手将罩衣和腰帶解開,備受壓迫的胎兒終于有了活動空間,腹部一點點挺起,最後将寬大的衣衫撐得老高。他側了個身,雙手抱着肚子,很痛,很痛。
不知緣何而生的淚水溢滿眼眶。他拼命呼吸,偶爾皺眉咬牙。腹部猛然緊縮,胎兒劇烈踢打,腰部仿佛拽着整個身體墜入深淵,連魂魄也跟着一起落了下去。
此時單憑他自己,動一動都成了困難。
空洞而模糊的視線望着已經大亮的天空,他就是要在這個地方,生下他們的孩子麽?
不遠處茂密的樹叢裏,隐蔽了氣息的孟散将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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