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細雨涔涔,湖上煙波浩渺,不遠處的樓臺水榭若隐若現,如同仙境,墨竹站在臨湖樓閣內,依着欄杆,瞅着道道雨線發呆。她出門散步的時候,天氣還是好的,沒想到轉眼雲層低垂,淅瀝瀝的小雨淋了下來,她只好進入附近的樓臺躲雨。
母親魏暮雲走的悄無聲息,臨行之前沒有知會她,等她早上過去的時候,據說人已經坐車出發了。她又去了父親那裏,卻被看院子的小童告知,袁宏岐去山頂散步了。
吃了五石散,必須要經常散步活動,否則有性命之虞。
墨竹不打算幹擾父親這項關乎性命的運動,默默的回去了。其實她住的地方離父親的南山相當遠,她一天一夜內連走了兩次,累的不行,接下來幾天,她再沒遠行。今天難得出來一趟,卻遇到了個壞天氣。
這時,通向樓閣的青石小路上急匆匆跑來一個撐着油紙傘的奴婢,慌慌張張的四下張望,忽然看到墨竹這邊,驚喜的加快步子,因為太過激動,險些栽倒。
“大小姐,原來您在這裏。大公子請您去見他,說有重要的事告訴您。”奴婢大口喘着氣,一股腦的說道。
墨竹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別急,你先歇一會,雨停了,咱們就過去。”
聽了這話,紫琴和那丫鬟不約而同的微微皺眉,顯然對小姐慢待公子的命令十分擔心。紫琴小心翼翼的提醒:“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大公子若是有急事……”
“他能有什麽急事?!”墨竹壓根不想見他,對他的命令向來消極應付,又怎麽會主動想見他。
衆婢女惹不起大公子,但也不敢忤逆大小姐,沒有人再敢出聲。老天似乎跟墨竹過不去,她說完這句話沒多久,雨越來越小,稀薄到伸出手在空中接了一會,竟分不清是空氣中水汽還是雨水。
空氣清新,沁人心脾。沿路的樹木,被雨水沖洗幹淨,葉子油亮亮的蔥翠,花朵嬌嫩嫩的垂着水滴。道路濕滑,加之墨竹賞景慢行,到和袁克己見面的廳堂時,已讓他十分不耐煩了。
他閉着眼睛,克制怒火,聽到她的步履聲接近,才緩緩睜開眼睛,低聲道:“不是讓你盡快過來麽?”
“我的确來晚了,如果你繼續糾結我遲到這件事,會耽誤更多的時間。所以,有事的話,請直接講吧,不要再耽擱了。”
他驚訝她厚臉皮的詭辯,但想想也對,開門見山的道:“何家知道你回來了,派人送了些禮物給你。”
其實墨竹一進門就看到了桌上擺放的兩個錦盒與一個扇蓋着綢緞的物件。但是剛才黑着臉的袁克己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所以沒太關注。現在聽袁克己一說,立即來了興趣,盯着那三樣東西打量。
“……是什麽?”
“我看過了,很金貴。”袁克己冷笑道:“看來,他們想真是一門心思要迎你過門。”
你這冷笑是什麽意思?!她看不懂袁克己的表情:“難道不該高興嗎?”
“我當然很高興。”
“是麽?”她輕聲反問。心道,可看你的陰測測的笑意,可不像高興的模樣。她坐到桌前,雙手交疊放好,向袁克己問道:“叫我來,是讓我看何家送來的禮物?”
袁克己微微颔首,親自撤去扇蓋用的綢緞,就見裏面随之露出一尊琉璃菩薩坐像。菩薩晶瑩澄澈,光彩耀人,做工精致,連手指這樣的細微的地方亦極為精巧。
墨竹眨了眨眼睛,将目光移到其他兩個錦盒上:“還送了什麽?”她不信佛,這尊琉璃菩薩像,她并不感興趣。這時見袁克己狐疑的看她,她本能的提防道:“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這是琉璃做的,你能看出來吧。”琉璃乃是珍寶中的珍寶,原本只在宮中有幾件西域進獻的琉璃物件,後來士族榮耀一時,不把皇帝放在眼裏,憑借權勢也開始擁有琉璃寶物了。但多半會珍藏起來,會客的時候,才拿出來供衆人一觀。可是,妹妹袁墨竹似乎沒并覺得有什麽新奇的。
“嗯……看出來了。怎麽了?”她已經在努力讀書了,難道她又犯了什麽大錯誤?
“……先帝曾經有一次去當時做宰相的顧家吃飯,發現顧氏用琉璃碗盛飯,氣的當即拂袖而去。”袁克己道:“咱們府裏原本有一對琉璃盞,後來□時打碎了,父親心疼的茶飯不思,生了一場大病。”
物以稀為貴,這個時代的琉璃就像拿破侖時代的鋁一樣珍貴。墨竹反應過來,馬上一副如夢方醒的樣子:“對啊,我怎麽忘記了呢,琉璃罕有,實屬寶物啊。”努力做出‘垂涎’的樣子盯着這破玻璃像。
“……”袁克己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上來。因為妹妹對寶物還是很喜歡寶物的,前幾天送她一顆珍珠,她就很喜歡。
墨竹發覺袁克己奇怪的眼神,趕緊岔開話題,指着其他兩個錦盒道:“嗳,那裏面是什麽?”
他先打開其中稍大那個錦盒,裏面紅澄澄的綢緞上盛着一塊無暇圓孔白壁,打磨的圓潤光滑,整塊玉寶光四溢。墨竹雖對玉沒有研究,但這塊玉璧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眼睛,恨不能上手沿着它光潔的弧線輕輕撫摸。
可她是見識過珍貴琉璃的人,看到‘不那麽珍貴’的玉器,自然不能如此沒出息。她撇撇嘴:“是塊玉璧呀,還是擺設用的。”
“別這麽說啊,人家挺替你着想的,你看這個。”說着,打開另一個小錦盒,推到墨竹面前:“有給你的。”
裏面是一串琉璃手鏈,較之剛才的菩薩像更加澄澈,如水如冰,在陽光下,纖瑕绮麗,流光溢彩。
好一串玻璃球!
袁克己瞄了眼妹妹凝脂皓腕:“戴上看看。”
“……”這玻璃球兒有什麽好戴的?她一點都不喜歡:“這、這太貴重了……還是收起來吧。”
“少在我面前口是心非!”他一把抓過妹妹的胳膊,将那串琉璃珠套到了她腕上,然後仔細打量,贊道:“不錯。”畢竟是罕有的寶物,袁克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等他反應過來,發現自己正握着妹妹的手腕不放,而墨竹則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他趕緊放開她:“就戴着吧,人家的一片心意。”
墨竹幹笑道:“……好,我那就戴着吧。”也算有個好處,就是涼快。過了一會,她見袁克己仍斜着一只眼睛怔怔的盯着自己,她很不舒服的道:“哥,您還有其他的事嗎?”
“你不用急着走,該放你走的時候,我一定會放你走。”袁克己垂着眼眸,不看墨竹:“魏開頤已經搬去南山與父親同住了,他們在籌辦金秋酒筵的事,你別去摻和。”
人家有共同的愛好——嗑藥。她可不去湊熱鬧:“我不會過去打擾他們的。”
“魏開頤已經沒戲唱了,待到金秋酒筵結束,就該回皇都了。等這之後,我就安排你出嫁。”
“哥,何家已經定下婚期了?”
“沒定具體的日子,但他們說,什麽都準備好了,只要咱們這邊點頭,立即能派人來迎親。”袁克己聲音略顯低沉:“你等着出嫁就行了。”
“……好……”她見屋外已經有萬縷金光出現,說明雨停了,墨竹道:“……哥哥,還有事交代麽,我想回去了。”說着,就要起身。
此時袁克己突然按住她的手背,壓住不放:“慢着,我還許多事沒說完。”
墨竹被‘許多事’三個字吓住了,頓覺無力,重新落座。袁克己的手捂在她手背上,熱的像團炭火。她抽了下,沒抽出來,十分警覺的道:“我不會走,你可以放開我了。”
袁克己心中百感交集,他從沒把她當做妹妹看待,她是武将聯姻,為袁家獻身的棋子。也是陰差陽錯,與他有肌膚之親的女人。如果當初裴邵淩沒有在酒肆撞破他們兩個,現在會是什麽情景呢?
“……金秋酒筵之前,我會離開山莊,回州府辦事。”袁克己不僅沒放開墨竹的手,反而越握越緊:“我不帶你回去了,你和父親還有魏開頤留在山莊,他們兩個不會到後宅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有吃有喝,有人侍候,他又不來騷擾,日子一定很美好。
“……墨竹……我必須離開。一來,州府許多事,父親撒手不理,我卻不能不管。二來,金秋酒筵,會來很多士族騷客,我不想見他們。”
“哦。”雖然袁克己握着她的手,但說的話一本正經,墨竹漸漸安心:“不在山莊也好,否則邵淩表哥,一定會和魏公子一并勸你。”她是女流,裴邵淩跟魏開頤假如沒有長輩在場,沒法糾纏她。
“墨竹……”
“哥?”他唠唠叨叨的有完沒完,能不能把要說的話,一起說完。
他瞧出她眼中的不耐煩,忽然覺得很慶幸,若是墨竹對他不是這樣的冷淡,而是迎合他,恐怕他早就克制不住,做出糊塗事了吧。袁克己自嘲的一笑,放開妹妹的手:“……你就算出嫁了,也還是袁家嫡女,我袁克己的妹妹。”
“呃……我知道。”
“你下去吧,照顧好自己。”他要盡快離開這裏,好好冷靜冷靜,否則一定會發瘋。
墨竹緩緩起身,禮貌的告了禮,擔心的看了眼貌似很糾結的袁克己,退了下去。
袁克己走了,墨竹獲得了莫大的安全感,該吃吃,該睡睡,每天精力充沛。聽丫鬟們跟說,父親和魏開頤整日喝的爛醉如泥,墨竹估摸着,這倆人應該是五石散兌酒喝,神志清醒的時候,就揮毫潑墨,談天說地,不清醒的時候,就放浪形骸,醉生夢死。
袁克己不跟他們一起浪費生命,是對的。
夏日的炎熱消散,秋意的涼爽來臨,數十個士族公子如期而至,齊聚袁家山莊。
為什麽墨竹會知道呢?因為她收到了來自表哥裴邵淩的禮物,一封字跡隽美,能夠作為優秀書法作品收藏的書信,還有随書信而來的銀刀。
書信辭藻華麗,讀起來十分晦澀,但意思卻很直白,大概意思是,希望墨竹能夠保存名節,必要時最好自裁。這把銀刀是他這個做表哥的一份心意,上面塗有劇毒,破皮就死,歡迎使用。
“去你丫的!”墨竹想扯了這封信,但轉念一想,說不定以後有用,便讓紫琴她們好好收了起來。
她想袁克己曾經說過的,她若是下嫁庶族,會被天下的吐沫淹死,她推斷,這第一波口水馬上就要來了。
出乎意料的是,接下來的日子很安靜,她再沒收到其他士族的讨伐信件。
—
秋意綿綿,漫山的楓葉如火如霞,偶爾幾片借着微風袅袅飄落,飛進小亭中,落到墨竹的書卷中。她捏起一支楓葉在手裏把玩,這時餘光瞥到羊腸小路上有丫鬟跑了過來,她沒有理會,交給紫琴處理。紫琴與那丫鬟說了幾句話後,突然呀的發出一聲驚呼,急急跑來對墨竹道:“不好了,大小姐,老爺他,他出事了。”
墨竹第一個反應是五石散中毒,忙撇下書卷,去南山的茅舍見父親。金秋筵席應該已經結束了,向南山的路上沒有遇到任何男子,到了茅舍的小院外,除了門口的小童外,便無其他人了。
進屋後,她發現連魏開頤也不在。幾個丫鬟進進出出,見她來了,圍在床前的婢女們都退讓到一邊,其中一人道:“老爺,大小姐來了。”
墨竹見矮榻上躺着一個形如槁枯的男子,若不是婢女叫他‘老爺’,她幾乎認不出這就是自己的父親。袁宏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雙眼望天,幸虧眼睛時不時的眨一下,還能判斷出人是活的。
“爹……您、您這是怎麽了?”墨竹走上前,發現他脖子上居然還有一圈紫色的於痕,她心驚:“爹?爹?”
“墨、墨竹……”袁宏岐慢慢把臉扭向女兒,突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為父該死,袁家不再是士族了,家門榮譽不在,我這個罪人有什麽顏面茍活?!”
墨竹此時瞧見房梁上懸着一條白绫,顯然父親脖子上那圈勒痕就是這樣産生的。
“您別急,您慢慢說。”墨竹坐到床邊:“……我怎麽沒看到開頤表哥?”
“都是他,都是他!”袁宏岐悲痛欲絕:“他聯合其他士族子弟對我口誅筆伐,所作的詩詞骈文還要編一部輯錄,流傳後世。他們還要重新編寫《百家集》把袁家除名……”
墨竹大驚失色,他和袁克己實在小看魏開頤了。雖然袁克己看不上他,但是其他士族對他崇拜有加。刀劍可以殺人,刀筆同樣可以毀人性命。何況還有個裴邵淩,她試探着問道:“邵淩表哥……”
“他也推波助瀾,煽動他們與袁家決裂……”袁宏岐的痛哭更多是為哭而哭,這次卻是發自內心的悲痛:“袁家幾百年的榮光毀于我手……我無顏茍活……”
“因為什麽?”墨竹掏出帕子給老爹擦拭眼淚鼻涕:“就因為我要嫁給庶族?”
袁宏岐拭淚颔首:“魏開頤不許你嫁給庶族,想讓你嫁給他,魏袁兩家聯姻……我說拿不了主意,他們就要把袁家除名啊……”
墨竹恨的切齒。魏開頤,你開批鬥大會欺負人蠻有一手的嘛。
矬子,真是小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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