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雲湧 （上）

“我不是懷疑你的虔誠，但是，你曾經是一國王儲，你曾經長時間被人監控，你曾經被人強迫洗禮……”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伊曼本想說什麽，但一接觸到他的眼眸，嘴邊的話就被堵了回去，埃多微微一笑，繼續道：“這所有的一切都決定了你不會輕易相信人，更何況我還是來自神殿的。”

這後面一句，簡直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伊曼嘆了口氣：“我願意相信神殿，都是為吾神服務的。”

埃多看着他啊，但笑不語，伊曼也面露微笑，但卻覺得臉上有些火辣辣的，他也看着埃多，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催眠，我是神眷者，我是真正的神眷者，作為神眷者的我當然是相信神殿的，這一點，在任何地方都要這麽認為，誰不這麽認為就似乎大逆不道，就是誅心，就是有罪。這麽想着，他更加正氣凜然，看向埃多的眼神，也更加堅定。

就這麽看了他好一會兒，埃多才慢慢的開口：“你也許是，但神殿……它運轉了千年，早有了自己的追求。”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了一下，伊曼暗暗的松了口氣，苦笑：“這是對我的考驗嗎？”

埃多哈哈一笑：“不，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願意與我交心，如果你剛才說神殿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吾神，那我下面的話，也就沒必要說了。”

伊曼看着自己的茶杯：“芬納的神殿……當年也是如此。”

“一個集團産生，必然會有自己的利益。就像一個人再忠心，也必然會有自己的想法，這一點，神知，神也許。”說到這裏，埃多意味深長的看了伊曼一眼，伊曼再次有那種被完全看透的感覺，他心中一突，暗笑自己真是多想了，就算這人能看出他和神殿不一條心，也必然無法看出他的全部秘密。

“所以，你如此幫我，是因為相信我代表了吾神？”

“我曾經有一個弟弟。”埃多沒有回答，反而另起話頭，伊曼頓時有一種古怪的感覺，果然，就聽埃多接着道，“我說過，我的出身并不好，家中孩子多，父母也沒有精力照管，在沒有學魔法前，我算是身體健壯的……”

伊曼真想說，就算現在，閣下的身體也非常健壯——他一直記得在荒島的時候，眼前這人抗木頭的架勢。

“但我的那個弟弟則不然，他不僅完全沒有魔法天賦，也沒有任何騎士的天分，而且身體，與我相比還有些瘦弱，我那時候，總是看不起他。”埃多的聲音，帶了些嘆息，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神祗還不像今天這麽繁多，神職還不清晰，魔獸肆虐的年代。

那時候的人，必須都要有足夠的強壯，不強壯的人，都死了。那時候，沒有人教他鬥氣，沒有人教他鬥技，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和魔獸的搏鬥中學習出來的。因為地位低下，魔核、魔皮都賣不上價錢，但他一個人打到的魔獸，也足以喂飽全家了。

人有了本事，總是會有一些脾氣的，他那個時候自诩能夠縱橫整個山林，不僅全村上下沒一個人能和他相比，就連城中的将軍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最後終于得罪了人，于是獲罪于全家。他的父母，他疼愛的妹妹都以一種痛恨的目光看着他，只有他那個弟弟，他一直以為什麽用都沒有的弟弟，抱着那個騎士的腿對他大叫快走。

他走了，他非常清楚，如果不走，他們全家都是死，而如果他走了，則還有一絲希望。他走進了山林，走進了咆哮山脈，走進了咆哮山脈的深處。一開始，很順利，而越到後來，則越艱難。他想不到的魔獸，聽都沒有聽說過的東西紛紛冒了出來，很多次，他都想要放棄了。他的整條大腿，曾被一種植物完全的絞斷，他的半邊身子，曾被一種蟲子吸幹，他曾陷在一處淤泥裏半個月，生死不能，甚至連呼吸都身不由己。

很多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還活着，還是早已死了，或者是連死都不如。

他很累，每一次昏迷都成了甜蜜，但是每一次，都有一個聲音在叫他——哥哥！哥哥——

于是不管多累，他都再一次睜開了眼，不管都痛，他都堅持了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咆哮山脈對于他，再沒有危險，那些強大的魔獸甚至不敢靠近他，那些曾經的傷痛，在進入到傳奇境界的時候都被撫平，當然，在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進入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境界，他只是知道，是時候出來了。

他出來了，而外面，已經天地轉變，他曾生活的村子完全消失了，他的家、他的家人更沒了蹤影。那時候，舊神隕殁，新神未封，整片大陸都在打仗，他加入到了一個軍隊中，迅速的被提升。

一場場的厮殺，一場場的戰鬥，有失敗，也有勝利，他漸漸的對戰争有了自己的理解。他看到了太多的家破人亡，看到了太多的血流成河，于是他決定，要結束這一切！

有秩序的戰争，就是他的道。

他在戰争中印證他的道，他在戰争中證實他的道，然後，在這個道中封神。

三千年了……

一晃眼，已經三千年了，他早已找到自己的家人，将他們安置妥當；他早已成為一個強力神祗，成為令萬民敬仰的存在；他的道，已經趨于完美，剩下的，不過是享樂榮耀。

但，總是有遺憾的，那遺憾……

他的目光穿過千年，投注到伊曼的身上，伊曼心中一震，微微一笑：“所以，你把我當你的弟弟了？”

埃多回過神，搖搖頭：“你是你，他是他。你身上是有他的影子不假，但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忠于吾神，你是吾神的神眷者，我更相信，你的作為，代表着吾神的意志！”

伊曼臉上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神色，心說既然如此，你又扯什麽你的弟弟？

“一時感慨，多說了一些。今天你也勞累了，早點休息吧。”他說着，站了起來，連茶具都沒有收拾，背影很有點落寞。

“我若什麽都不問，顯然是不正常的，那麽，現在我問了，你願不願意我對你已經相信了呢？”伊曼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沉思。

“我對你不同于他人，若是沒有一個理由，你總是不能信我，那麽現在，你願不願意相信我已經給出的理由呢？”埃多一邊走着，一邊慢慢的想着。

兩個人都想着要對方相信自己，但卻不約而同的想到埃多那沒有說完的故事，以及他當時的表情。

“他當時給我說那些，是為了取信于我，還是……”在這些相處中，伊曼相信錢濃對自己是真誠的，但是他的過去，他的經歷都讓他對這份真誠抱有一定的懷疑，特別是他下面是要走鋼絲，稍錯一點，就是萬丈深淵。

當然，他沒有想過要依靠埃多，但在不知不覺中，埃多已經比其他神殿中人，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事情了，而且，就在一個院子裏，他很懷疑一些魔法波動是瞞不過這個高級大法師的感知的。

在相不相信埃多之間，他一直在糾結——如果埃多真的是真心對他，那無疑，他将得到一大助力，可是要讓他完全的交心，他又做不到，最後只能表面上表示相信埃多，而其內，再對其有所防範。

這一點，埃多非常清楚。雖然對伊曼，他不能像對其他凡人一樣明察秋毫，卻也是了解最多的存在。他知道，無論他表現的再真誠，都不會讓伊曼完全相信。當然，就算他給出了理由，伊曼也不會對他交心，但，總是不同。

“只是，我為什麽會想到那些往事呢？”他本來是根據錢濃的身世捏造了一番經歷的，但是在說到家庭的時候，他卻想到了被他塵封了三千年的記憶。三千年，已經很久了，就算他再次想到，一些事也沒有了以往的感覺，只是那些悵然……

他站在院子裏，看着天空。安古德匆匆而來，也是他走的匆忙了，竟沒有看到埃多，臨到近前這才發現，他立刻停住腳：“錢濃大師。”

“找伊曼？”

“……是。”

埃多點了下頭，不再說話，安古德等了片刻，見他沒什麽反應，這才又行了下禮，走了過去，過後，他才驚覺自己在那片刻間竟出了一身冷汗：“奇怪，怎麽面對此人，我會有如此的壓力，就仿佛……”

他想說就仿佛面對喬治亞似的，又覺得不太對。喬治亞雖然也給他很大的壓力，但比起錢濃，仿佛還差了一些，這個念頭一出來他，他就有些失笑。錢濃是什麽人，喬治亞又是什麽人？

雖然都似乎高級法師，但喬治亞現在卻可以說是執掌一國，更能動用桑德森潛伏下來的幾千年的勢力，這種威勢，又豈是錢濃能比的？不過就算這麽想，這個印象，還是在他心中留了下來。

他敲響伊曼的門：“大人。”

“如何？”

“魏特曼殿下已經進宮了！”

從神殿到皇宮，雖然這個路途有點短，但已經可以證明魏特曼的合法性了，畢竟，秩序之神的牧師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