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9)

酒足飯飽之後,于遠開車護送幾個女同事回家,因為路線原因,我是最後一個下車。

我這人不擅長和領導聊天,怕多說多錯,見同事全下車後,幹脆便将頭靠在車窗玻璃上裝醉。

車內流淌着神秘園的輕音樂。

幾年前神秘園曾在新年時來過C市演出,當時我哥介紹大四的我和他同學認識,将我們送去大劇院看神秘園的演唱會。

我記得那是個高高瘦瘦的男生,很容易害羞,白淨臉頰總是泛出暈紅。

他待我很好,可惜我對他卻沒有任何感覺。他送我回家時,問道:“下次我還能約你出來嗎?”

一月一日的夜晚,空氣帶着些許凜冽,城市的天空只有點綴般的星,而他的眼睛,卻是羞澀而灼&熱的。

我回答說:“可以叫上我哥一起。”

這是委婉的拒絕。

他懂得我的意思,也不強求,只是雙眼裏的光瞬間黯淡下去,就像是煙花熄滅後在夜幕上留下的痕跡,絢爛而落寞。

那個時候年輕,并不懂得珍惜別人的感情。

隔天我哥批評我,說我沒眼光,又問我到底想要找什麽樣的。

我自己也鬧不明白究竟要找個什麽樣的,只暗暗覺得總要有感覺。

我哥從鼻腔裏哼出一聲,道:“屁的個感覺,我知道你們這些女的不就是都喜歡那種嘴甜的,會哄人的男人嗎?可是我告訴你,那種男人可以對你說情話轉個背就能對別人說情話,以後你吃了苦頭才知道那種男人壓根靠不住。”

我哥完全是個預言家,一語成谶,幾年之後,我就吃了個大苦頭。

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選擇的是另外的人,我現在的人生會是如何?

可是這個世界最殘酷的地方就在于,時光絕不會倒流。

正在回憶中徜徉,忽然聽見于遠喚我的名字。我一個激靈,立馬清醒過來,将身子坐得跟看見老師的小學生似地:“于總監,你叫我?”

我坐在後排,正好可以從後視鏡中看見于遠的上半張臉。他有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很幹淨的模樣。

“私底下,你可以喚我于遠。”他說。

“好的,于總監。”我說。

說完之後我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掀起眼睛,也從後視鏡在看我,眼裏有點淡淡笑意。

我小心髒頓時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于總監你開着車還是看前方路況吧,你不惜命我惜命啊!

“你今天一直有心事。”他說。

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人領導都用句號了,給我個海膽我也不敢說不是,只能遮掩道:“就是些家裏的小事,沒什麽的。”

于遠那雙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他當然知道我沒有說出實情,但也并不逼問。

我正要感激他的善解人意,誰知于遠居然一轉方向盤,往大橋駛去。就算是我喝得再多也知道,我家是在橋的這邊。

我冒着諷刺領導是路癡的危險字字斟酌道:“于遠總監,路好像走錯了?”

“放心,我會送你回家。但在那之前,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于遠再次從後視鏡中看了我一眼,我小心髒又頓時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究竟是哪個駕校把他教出來的?能回校重新學習下嗎?開車時不看前方看後方這樣好嗎?

于遠将我帶到了江邊停靠的大游艇上,游艇甲板上就擺着燒烤攤與七八個圓桌。夏夜在游艇上吃着香辣燒烤喝着冰涼啤酒吹着清爽江風,會讓人頓覺人生美好。

C市有大江穿城而過,兩岸地勢高低起伏,夜晚萬家燈火高高低低亮起,顯出輝煌的美。

盛夏的夜空氣仍舊潮&熱窒悶,坐下後我飲一口冰啤酒,吹一襲涼江風,煩躁郁悶頓時消減不少。

C市有濃濃的煙火氣,人們喜歡熱鬧嘈雜,旁邊的桌子一群男人在劃拳飲酒,嬉笑逗樂。

在喧鬧中,我默默地只顧喝酒,飲了幾大杯,酒又開始上頭,膽子也肥了,在于遠面前也收起了恭敬謙卑那套,說話也自然随便起來。

我盯着他問:“你上次究竟是為什麽救我?”

沒等他開口,我立馬補充:“不準再用‘我是雷鋒’那一套。”

在這樣煙火嘈雜的環境裏,于遠仍舊沉靜淡然。就像是黑更能襯托出白,周邊的喧嚣越發襯托出了他的安靜。

他望住我,雙眸像是此刻的江面,映着點點燈火:“我當時在辦公室門口了解了你的情況,你很不容易。”

“原來是同情啊。”我酒喝多了,雙頰麻麻的,但舌頭卻捋得挺直:“但說真的,我怕死了你們的同情。”

因為那會讓我覺得,自己真得很可憐。

“不是同情,是敬佩。”他拿出根煙,左手食指中指夾住,右手點火,薄唇一吸,煙頭一明一暗間,白煙袅袅,模糊了他的臉。

整套動作優雅自然,如行雲流水。

我向來覺得男人抽煙會顯得社會氣重,然而于遠抽起煙來卻是另一番味道。那白煙在別人那是塵世俗氣,可到了他那就成了渺渺仙氣。

他的答案讓我覺得心裏好受了許多,可仍舊有些不敢相信:“敬佩?有到這麽崇高的地步嗎?”

“我向來覺得母愛很偉大,而你為你孩子所做的,比平常的母親更要偉大。”于遠的聲音很輕,卻認真,沒有任何調笑的味道。

我淺淺地笑着,眼角卻泛起了淚。我覺得自己最近已經堅強不少,可是每當提及小猴子,卻忍不住淚濕。

離婚後,菜菜語重心長地跟我提過,讓我照顧好小猴子,她怕小猴子會像她一樣,自小敏&感。

我願意拼盡全力為小猴子減少傷害,但我內心深處很明白,不論我如何做,與其他正常家庭的孩子相比,小猴子必定會較為敏&感。

其實之前已經有過征兆。

離婚前我和董承業發生争吵時,小猴子都是屏氣凝息,不動不鬧。那時小猴子也不過才兩三個月,卻已經學會識人臉色。

離婚後董承業大概每隔兩三個月才來看望次小猴子,平時小猴子每當看見個身材與董承業差不多的男人,眼睛都會睜大,聚精會神地看着,以為那就是她爸爸。

每次家庭聚會時,小猴子的小表哥小表姐被他們的父親抱在懷中時,小猴子都會好奇地看着。我想,待她稍稍長大一些,那種好奇的目光便會成為羨慕,甚至為自卑。

因為她的父親,不在自己身邊。

那次我與圈圈通話時,她告訴我說自己的願望是在這兩年裏好好讀書,好好考大學,她哀求我不要去學校鬧,不要毀了她的前途。

她害怕自己受到傷害,卻沒想過,我的小猴子因為他們受到了多大的傷害。

在這場離婚戰役中,最大的受害者,是我的女兒。

她是最無辜的,卻是受傷害至深的。

也許随着時間的流逝,我,董承業以及圈圈都會忘記這段混亂□□,然而這件事卻會記刻在小猴子的生命裏,影響她一生。

我虧欠小猴子太多。

我雖然極力隐忍,但眼淚還是因為于遠的話忍不住滾滾而下。我偏過頭,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不願讓人看見我的眼淚。

于遠很紳士,知道我的倔強,并沒有點破,側過頭安靜吸煙。

氣氛一時之間竟有些凝滞。

“我說母愛很偉大,并不是沒有原因的。”于遠嘴裏緩慢吐出幽幽煙氣,開始講述起了自己的故事:“我父親是橋梁工程師,當年在山區築橋,我懷孕的母親随同前往。我母親生我時遭遇了難産,因為山區不具備剖腹産條件,所以生生地疼了一天一&夜。我母親體質虛弱,遭了一&夜的罪已經是神志不清處于昏迷狀态,可是聽産婆說孩子快不行了,她硬是咬破了嘴唇讓自己清醒過來,之後拼盡最後力氣生下了我。可是……她最後卻因為大出血而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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