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敬與皇主子吃
靜嘉收拾好心下思量,笑着将熱敷要用的藥包交代給太後的大宮女蓮心,仔細叮囑清楚用法,才提上剔紅菱花食盒出了門。
杜若是她從安國公府帶進來的婢女,輕易不能在前頭走動。
靜嘉打發杜若去承乾宮他坦[1]送繡樣兒,由着董興福給她打傘,一路朝月華門去。
“姑爸爸,叫靜嘉去,是不是不大合适?”容妃見靜嘉那纖細的身影遠去,她也知道靜嘉無心進後宮,有些不忍,“叫其他人知道了,怕是要為難她。”
太後臉色淡淡的:“她能在恨毒了她的繼母手底下十年無恙,又怎麽會是個簡單的,還不都是為着你?也只你叫哀家操不完的心。”
容妃讪讪地端着紫砂胎鑲玉槟榔的茶壺替太後倒茶,聲音嬌甜又綿軟:“那不是姑爸爸心疼我嘛!”
“哀家這是疼出個淘猴兒來,片刻不叫人省心,你快些回去吧,晃得哀家眼眶子暈。”太後笑着敲了敲她的腦袋,三言兩語将容妃打發出門。
劉佳嬷嬷叫蓮心等人出去,這才低聲開口:“主子,您這是打定主意要送大格格一場富貴了?”
“靜嘉容貌比不過惠岚,家世又紙糊似的,心計卻仔細,還沒那麽些花花心思,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蕙岚這孩子實在是太單純,若是沒人幫她,等哀家百年後……”太後揉着太陽穴嘆了口氣,“只這些時日你也看見了,那孩子未必願意要這潑天的富貴,這宮裏你再清楚不過,個個是吃人的老虎,哀家也是狠不下心來。”
劉佳嬷嬷不以為然:“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就安國公夫人那性子,大格格就是嫁了人能有個好兒?有容主兒在,在宮裏只要她本分,還能得着安生。”
太後也這麽覺得,她笑了笑:“再看看,皇帝大了,心思哀家都看不透,未必能成。”
去乾清宮路上,靜嘉垂着眸子耐心聽董興福念叨,宮裏太監就好個口舌上的讨巧兒。
“立春以後,還是香椿最好吃,選了那紅尖兒的,只掐最上頭一點,用老雞蛋炒了,奴才聞着都流口水,大格格明兒個可以叫壽膳房做了嘗嘗,不怕有味道,老祖宗也好這一口兒。”快到月華門時,董興福突然說到了吃上。
靜嘉笑着應聲兒:“多謝谙達提醒,我回去就叫杜若拿銀角子定下,還有什麽好東西,勞谙達多說與我聽,也就春日胃口能好些。”
其實她心裏清楚,這也是常久忠叫透給她的。
雖說身上帶着味道伺候犯忌諱,可一來她不是宮女,二來太後早些年時餓壞了胃口,常常吃不香,她若帶着些微氣息伺候,勾起太後的興致,說不定還能叫太後進上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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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興福緊道不敢,躬着身子扶靜嘉走近月華門,就再不敢吭聲。
守門的太監看見慈寧宮的牌子,雖覺得靜嘉有些眼生,也還是趕緊去禀報,沒一會兒,那太監就恭敬迎着靜嘉進了門。
“給大格格請安,您這會子怎麽到前頭來了?”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孫起行笑眯眯湊過來,給靜嘉打了個千兒。
靜嘉微偏了偏身子和氣道:“孫總管客氣,奴才來謝恩,老祖宗記挂皇上龍體安康,吩咐奴才給皇上送些水果過來。”
孫起行略有幾分詫異,讓人掀開八角食盒看了裏頭的東西,臉上笑容頓了頓才續上:“那大格格且稍等片刻,奴才這就去禀報。”
靜嘉察覺出孫起行臉上的微妙,心下更不爽利,可這當口卻也不能說什麽,只在殿門口垂首站着,一點都不敢亂看。
乾清宮禦書房裏,禦案前的昂藏身影聽了孫起行的話,頭都沒擡,只慵懶道:“叫進來。”
靜嘉進門就聞見了清淺暖香,等再往裏些,龍涎香絲絲縷縷撲入她鼻尖時,孫起行停下了腳步。
靜嘉屏氣凝神理好衣裳,恭敬跪伏下去行大禮:“奴才安塔拉靜嘉,請皇主子聖安,皇主子萬福金安。”
幾個呼吸後,靜嘉才聽到那不失年輕的清朗聲音淡淡飄進耳朵裏:“起來,在宮裏可還适應?”
靜嘉規規矩矩站定:“回皇主子的話,老祖宗待奴才極好,奴才沒有不适應的地方,特地來謝皇主子恩典。”
禦書房內再次沉默下來,皇帝将手頭的折子批完,似是才想起來還有個外人。
他端起茶盞喝了幾口,深邃的眸子漫不經心往前頭看過去,還是他遠遠瞧見過的寡淡瘦削模樣,顯然安靜嘉并沒有她弟弟安寶赫說的那般好看。
瞧見被孫起行擺在龍案上的荔枝,皇帝看靜嘉的眼神多了幾分意味深長,仔細瞧還有幾分萬事于心的淡諷。
“太後叫你送……荔枝給朕,說什麽了嗎?”他開口問道。
靜嘉顧不得想別的,垂着眸子立馬回話:“回皇主子的話,老祖宗請皇主子萬事以龍體為先。”
“哦?”皇帝眸中諷意更盛,“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靜嘉不敢在臉上露出任何情緒,恭敬倒退着出了禦書房,從頭到尾都沒看見皇上是圓是扁,就這樣一出來她臉上也立馬有些蒼白,倒是襯得她那寡淡面容好看了些。
禦書房內,等靜嘉出了門,孫起行谄媚地笑着湊上去:“萬歲爺,奴才替您剝上兩個?”
皇帝斜睨他一眼:“朕需要吃這個?”
孫起行卻不敢當個笑話聽,趕緊躬下身子打自己嘴巴:“瞧奴才這張臭嘴,您看明兒個承乾宮的賞賜可是照規矩來?”
皇帝偏冷清的聲音多了幾分玩味:“比照德妃加一柄玉如意吧。”
他那位皇額娘為了提醒他,容妃的阿瑪定國公在南邊平定亂民起義立了功,如此煞費苦心,他不能不給臉面。
至于剛才那丫頭……皇帝白皙修長的手指捏起枚荔枝唇角笑意漸冷,太後什麽心思不難猜,可臉面這東西少不得,卻也得看他願不願意給,他随手将荔枝扔到孫起行腦袋上,又低下頭處理起折子來。
孫起行讪讪摸着腦袋,趕忙将裝着荔枝的琺琅碟子端走。
另一頭靜嘉平穩了心緒出來月華門,董興福還在門外等着她,直打着傘将她送回頭所殿,連荷包都沒要,小跑着溜了。
因為在乾清宮站了會兒,杜若比她回來的快,趕緊上前伺候她把濕了的旗裝給換下來。
“主子可瞧見天顏了?”杜若有些好奇,笑眯眯問,“聽蓮心他們說萬歲爺長得俊美極了,您瞧着如何?”
“在那個地界兒我敢擡頭?亂議主子,我看你是想挨皮笊籬[1]了。”靜嘉瞪她一眼,杜若吐舌,拿起繡活兒笸籮不敢再問。
安靜下來,靜嘉數着迦南佛珠子細思量禦書房內的機鋒,皇上是冷是熱她并不在意,左右她只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并不需要媚上。
可皇上說荔枝時,明顯語氣不對,連乾清宮總管孫起行一開始瞧見她時都有些不對付,只怕太後有什麽算計她沒吃透就上了鈎,這會子她眸中涼意跟正和帝倒是相似,太後想算計,也得看她願不願意配合。
乾清宮這邊,孫起行端着荔枝回到值房,才忍不住笑出來。
“谙達笑什麽呢?”旁邊司衾宮女靈月湊上來沾光,忍不住問。
旁邊孫起行的徒弟林守成在一旁樂,替他師父回答:“太後娘娘竟叫大格格來給皇上送荔枝,啧啧……宮裏誰不知道,皇上但凡有時日不進後宮,太後就要想法子來請皇上雨露均沾,如今招數可是越來越新鮮了。只怕這位大格格接下去日子不好過,後頭又要熱鬧咯。”
孫起行跟着嘿嘿笑,靈月好不容易尋思明白,紅着臉啐一聲,荔枝也不吃了。
他們正說話的功夫,頭所殿裏,靜嘉看見一旁的藥撚子,突然跟被雷劈了似的,猛然漲紅了臉。
荔枝有滋陰補腎,固精培元之效,雖沒甚大功效,宮裏主子愛吃幾口,也就是圖個好兆頭,可……就如林守成說的,皇上對後宮之事并不熱衷,太後娘娘時常派人催皇上對綿延子嗣上些心,這并非什麽秘密。
算起來,皇上可是大半個月沒進內廷了。
她先前是乍聽太後吩咐太驚訝才忘了這一茬,只一會兒的功夫,靜嘉那臉色時青時紅換了好幾個顏色,好看極了。
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在這種時候,給皇上送荔枝……靜嘉眼前有些發黑,咬牙在心裏罵太後老不修。
要知道但凡太後催促,皇上總要給幾分面子,宮裏那幾個公主阿哥大都是這麽來的。
她去乾清宮不能走隆德門,只能從太極殿和永壽宮門前繞路,這一路下來,她去乾清宮的事兒根本就瞞不住。
荔枝打南方來,靜嘉細細思量,很快就想明白了內裏的彎彎繞繞,頓時扶着額頭渾身無力。
若晚些皇上翻了容妃的牌子,後宮那些女人定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慎嫔一個就夠人受的。
她定定看着杜若繡活兒笸籮裏的剪刀,開始思考給自己一剪子,在頭所殿閉門養傷的可能性,只要能獨善其身,她從來不吝于對自己下狠手。
杜若擡起頭見主子眼神不對,吓了一跳:“格格,您怎麽了?可是在宮道上魇着了?奴婢去拿香來?”
不怪杜若這麽想,宮裏不管是前朝還是如今死人都是常事兒,老早就有傳言說陰冷時節和晚上會有冤魂在乾清宮前晃蕩,想跟皇上訴說冤情。
但凡下雨下雪和夜裏,月華門前的甬道上都會有太監響鈴[1],提醒魂歸魂土歸土,讓他們別留戀塵世。
靜嘉捂着滾燙的臉蛋兒嘆氣:“我沒事兒,明兒個,我們晚些去慈寧宮。”
受傷太刻意,她沒有跟太後對上的本錢,只能多防着些。
她心裏清明,是太後派她去的乾清宮,後宮裏妃嫔即便不樂意,到底性命無憂,她只盼着自己能躲過無妄之災。
至于皇上那裏……靜嘉自欺欺人地想,反正非逢年過節,只要她謹慎些,也沒什麽機會見着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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