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盧氏 舉世混濁

“你說你看上誰了?”

含象殿內,鎏金小香爐飄出縷縷青煙,纏枝蓮花暗紋的大袖下伸出白嫩豐腴的手,撚着小金勺輕輕撥弄香灰。

盧貴妃斜倚在榻上,細米般的珍珠釘在衣緣上,額發兩邊墜着嵌寶石的壓鬓,即便只是日常梳妝也處處透露貴氣。

盧兆陵眼下泛着青黑,身形高而瘦削。雖穿着衣料名貴的深碧色袍子,在他身上卻顯得有點空蕩了,顯得他整個人加萎靡不振。

他語氣讨好,又說了一遍:“姑姑,我昨日見着九公主了,你和父親不是總催着我成家嗎?要娶了公主,那我和姑姑就是親上加親了。”

盧貴妃臉上浮現鄙夷之色,撥弄煙灰的金勺直接砸在了盧兆陵身上。

“混賬東西,真是讓□□迷了你的腦子。九公主不過舞姬所生,你是什麽身份,要麽給我戒了你那下三濫的荒唐事,好好娶個世家女,要麽就滾出盧家。蓬萊殿的那位倒是家裏子孫争氣,你呢,不知上進,整日在外鬼混。”

盧貴妃體态豐腴,不失為一個美人,當初進梁王府的時候她還是側妃,只是性子較為懶散,不屑于和趙貴妃一樣變着法兒争寵,自從兩個女兒成家遠嫁後,她就更悠閑了,只待在宮中調香作畫。唯一不滿的就是母族不争氣,時常要她在皇帝面前說好話,偶爾還要擺平些破事。

如今看到盧兆陵一副荒|淫愚蠢的模樣,只教她心中愈發煩悶,恨不得趕緊叫他滾出宮去。

盧兆陵反說:“我要那世家女作甚,姑姑是盧家的貴人也是依仗,何須再找個人給我添堵,那些世家女枯燥乏味,娶回家不是折磨我嗎?姑姑行行好,我對九公主一見傾心,此生非她不娶。”

盧貴妃在心中冷笑。

她同樣是世家女出來的,如何不知這纨绔心裏想的是什麽,無非是娶個大家之女會管着他,對方的母族他又惹不起。而九公主無依無靠,嫁到了範陽還不是任他作踐。

他口中枯燥乏味的世家女還未必看得上他。

雖心中不快,盧貴妃仍是沒有說出來,也懶得再理他這無理要求,遂說:“那九公主好歹也是嬌養着長大的,她又和三皇子親近,如今三皇子在邊外抗擊突厥立了戰功,幾次被陛下嘉獎,我做不了這個主。你若真心喜歡,就去讨好她,看她是否答應,若她應了我自然幫你去求親。”

嘴上這麽說,她心裏也知道,自己侄子這種人但凡出去打聽一圈,稍微有腦子都知道不能嫁去。

沒有得到一個準确的答複,盧兆陵心中暗自不滿,卻也不肯氣餒,敷衍謝過盧貴妃就往殿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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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他昨夜醉酒,滿腦子都是穿着素衣,墨發低挽的女子。猶記她在月下被蒙了一層清輝的玲珑身姿,一時間有如神女下凡。

酒醒的他後非但沒有覺得興趣寥寥,反而愈發心癢難耐,第一時間就來找了盧貴妃。

他堂堂的範陽盧氏嫡子,如何配不得公主。

——

元太妃的葬禮後半程,容莺被趙勉勸回去休息了。

她一回洗華殿就悶頭大睡,醒來聽說盧兆陵在找自己,于是讓聆春吩咐下去,有任何人來找,都說她憂思成疾在殿內養病,不便于接見外人。

李願寧得知她病了,很快就進宮去找她,聆春意思着說了容莺病弱,她仍是堅持要探望,宮人們也就沒攔着。朝寝殿走的時候她還在心中琢磨如何安慰容莺,誰知方一走進,就見她正跪坐在小案前和四公主打葉子牌,臉上被貼了好幾張紙。

容莺擡起臉看向她,欣喜道:“阿寧你來啦,快坐下。”

“你不是憂思成疾嗎?”李願寧皺眉看她。

“那是诓人的,前些日子守孝叫人惦記上了,這會兒避禍呢。”容窈捏着葉子牌漫不經心說完,低頭又數了數,拿起一張紙條,沾了糯米熬制的漿糊往容莺臉上貼。

李願寧坐在容莺身邊,見到她臉上貼了好幾張紙,難免忍俊不禁,伸手撥開她臉上貼着的紙條,問她:“你怎麽輸了這麽多。”

她對面坐着的四公主也只有額前貼了一張,容莺臉上足足有七張,再貼都要無處下手了。

“我笨啊。”容莺倒是一點也不羞愧,笑着答她。

太妃是壽終正寝,姐妹二人在她去世前好歹陪伴了一程,也沒有太大遺憾。如今喪禮已成,索性躲在宮裏打葉子牌,不和那亂七八糟的扯上。

“方才說你被惦記上了,是誰家的公子?”

容莺搖搖頭,臉色也跟着不大好看了。“範陽盧氏的盧兆陵,聽說是個有名的浪蕩子。這幾日多次要來洗華殿拜訪,我都讓人打發了,也不知道怎麽就對我起了心思。”

“我記得盧貴妃就是範陽人士。”

“盧兆陵是貴妃親侄子。”

李願寧心道難怪,什麽爛人都敢攀公主了。

容窈擰着眉毛,語氣十足十嫌棄,開始細數盧兆陵的可惡。“範陽盧氏好歹也是出過名士國公的望族,怎麽培養出這麽個貨色。成日與那流螢小倌糾纏不清,去年帶着裴侍郎的小兒子服用五石散,被裴夫婦找上家門罵,真是不知羞。”

容莺猜到她是因為想起了自己在外鬼混的驸馬,心中才會更加激憤,不由地安撫道:“無需為此動氣,他對自己如此放縱,日後必會結下苦果。”

李願寧不知情,反問她:“四公主為何還在京中,不該随驸馬回颍州了嗎?”

她一說完,容窈表情就變了,葉子牌也無心再打,往案上一扔,悶聲道:“還回去做什麽,回去了也是受氣。”

容莺眨了眨眼,問:“那我可以把臉上這些扯下來了嗎?”

容窈見她傻氣,沒忍住笑出聲,擺擺手說:“去洗幹淨,一會兒可黏了。”

李願寧附和道:“去吧,今日天暖,我邀二位公主去騎馬如何?”

容莺正想拒絕,容窈就替她應了:“那你等我們換身輕便的衣裳,正巧出去散心走動,整日待在殿裏悶得很。”

雖記挂着上次在馬場的事,她又不想這時候掃了她們的興,只好默默安慰自己這回應該沒那麽巧。

因為太妃過世,容莺也不便穿什麽豔麗的顏色。下身是棱格鳥銜枝暗紋的白裙,搭了件藕荷色半臂和淺杏色內衫,除了半臂上繡着梅花蝴蝶就沒有太多花色了。

這次去馬場,果真人少得可憐。朝廷動蕩不安,從前優哉游哉的纨绔也不敢此時張揚享樂。加上從前太子和二皇子容麒互相争得厲害,眼看着皇上晚年變得陰晴不定,西北又是戰亂又是饑荒的,此時皇子關系只會更加緊張,已經有不少朝臣暗中站隊。

等太子真的上位了,皇後和二皇子一派必定要被肅清。要麽勝要麽落拓而死,總要分出個勝負來。

容莺私心裏并不希望容麒上位,想法也很簡單,她知道容霁未必喜歡她這個妹妹,但好歹沒有面上顯露出來,而容麒對她的欺負都是實打實的,她不認為容麒這種喜怒不加掩飾的人會好到哪去。

容窈騎着一匹小白馬慢悠悠地走,容莺牽着馬磨蹭,遲遲不願坐上去。兩人對她無奈,索性先駕馬去玩了。

馬場上日光正好,慢慢走着也算惬意,她手邊的馬駒溫順,時不時還會拿頭蹭蹭她。

裙角被風揚起,禁步上的玉石互相撞擊,随之發出的清脆聲響如雨水擊打深潭。

容莺将額前一縷亂發撥到耳後,将馬駒摸了摸,自言自語道:“怎麽還沒回來呢?”

“表妹在說誰?”

背後冷不丁傳來人聲,她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來人。

盧兆陵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頭上戴着玉冠,腰間的革帶上鑲滿了大小一致的玉石。

容莺往後退了一步,握緊馬鞭,問他:“你做什麽?”

盧兆陵仿佛感覺不到她的排斥,捏着一把扇子,笑道:“聽聞表妹病了,我特此去看望你,誰知你竟來這兒騎馬了。我們可真是有緣分,這都能碰上面。”

他的視線從容莺的面頰往下移,有意在她腰肢和胸脯上流連,容莺被看得一陣心煩,轉身就要走。

盧兆陵身後跟了兩個小厮,對他的言行視若無睹。

他貼上去,好聲好氣道:“表妹怎得這般不待見我,當日我喝醉了,對表妹多有冒犯是我之過,今日不就來給你認錯了嗎?”

容莺滿腦子都在想,她是不是注定和馬場這種地方不和,怎麽難得來一次就要遇上糟心事,她才沒有這種表哥。

身後盧兆陵依舊表妹表妹的叫個不停,甚至用扇子輕點她手臂,還揚言道:“從前我在範陽未曾與表妹相知相識,如今來了宮裏才知你過得艱難,日後有我罩着你,斷不會讓人再被人欺辱,有什麽不高興的盡管與我說。”

她快步走,根本不理會盧兆陵說了什麽,他終于忍不住有些羞惱了,一把将她手臂拉住,不忿道:“方才我言辭懇切說了這麽多,表妹一言不發是否太過無禮了?”

容莺不知道怎麽甩掉盧兆陵,試圖撇開他的手,卻發現他攥得很緊。

她憋紅了臉去掰他,怒聲道:“你松開!。”

盧兆陵見她被逼急後表情反而更靈動嬌俏,就是不肯松,反而還調笑她:“終于肯答話了,表妹性子可真是嬌氣,我不過是想和你說說話。”

他壓低聲,湊近了些。“你如今出落得越發美貌,那群王孫公子盯你許久,都在愁着要不要下手,興許過不了幾日就有人朝聖上提親。他們再如何也比不過我盧氏家大業大,你跟了我是親上加親,過得定會比在宮裏快活……”

容莺假意傾聽,等盧兆陵松懈後用力擡腳踢他,正踢中小腿,他痛呼一聲松了手。

趁此機會,容莺手忙腳亂地爬上馬,不等坐穩就駕馬要走,聽到盧兆陵低聲罵了一句,她又回頭,語氣還算平和,問他:“盧兆陵,你去問過盧貴妃了?”

他面色不虞,拍淨袍子上的灰,說道:“表妹既然知道,也該明白我的意思,不如識趣些。”

她滿不在意地笑笑,“盧貴妃定是不允,不然方才你也無需對我說那些話了。”

“早晚的事。”

盧兆陵為人自傲,看她的眼神中都是勢在必得,似乎也不在意她的排斥與抗拒。

這兩日在洗華殿,容莺沒有閑着,特意去找人打聽過範陽盧氏,最近河洛水患引起了民怨,盧兆陵在範陽也有官職,等聞人湙回宮就要開始徹查這次辦事不利的地方官。

盧兆陵到上京尋歡作樂,半個月不回範陽,論罪責少不了他。

她不屑與他多說,扯了扯缰繩駕馬走遠。

——

往年的洛陽,此時牡丹花該開得正好,街上甚至會有許多遠地而來的愛花人。然這次起了水患,加上叛軍作亂來了不少流民,街上随處可見衣衫褴褛的百姓。

聞人湙掀開車簾,正看到一位佝偻瘦弱的老婦,懷中抱着的孩子同樣面色蠟黃。看到貴人車馬立刻貼上前,用着外地鄉音乞讨。

聞人湙聽出她說的不是洛陽官話,便讓封善給了她銀錢。

馬車才一起步,他聽見外面一陣騷亂。

“何事?”

封善沉默了半晌,語氣複雜道:“公子,方才你給那位老妪的錢讓人搶了。”

聞人湙沒說話,他就問:“要不我讓封慈去把錢搶回來?”

“不必”,他手搭在小案上,手指微微屈起,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舉世混濁,不過為了自保。”

封善聽不下去老妪哭得凄慘,掀開簾子去看聞人湙,有詢問的意思。

“不要給她太多金銀。”

封慈點了點頭,跳下馬車去買了些蒸餅塞給老婦,蒸餅底下藏了碎銀。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馬車,封善駕車離開,問聞人湙:“公子方才不讓封慈給太多金銀,是怕給老婦招來禍事?”

“她沒有能力護住財寶。”

天下事都一樣,再好的東西配上沒本事的主人,最後都會變成殺身之禍。

封善細數道:“元太妃今日應當下葬了。聽聞蕭壑在獄中染了病,平南王正心急如焚。還有就是盧貴妃的侄子盧兆陵,近日好像纏着九公主不放……”

說到這裏,他有意頓了一下,簾子裏的人不置一詞,他便繼續說:“公子讓我去辦的事也有了眉目,太子确實摻和了貪墨軍饷的事,估計是拿來養了親兵,在防範二皇子和榮國公對他不利,還有二皇子好像要和鎮北将軍府議親……”

聞人湙終于開口了,說的卻是:“盧兆陵,是範陽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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