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遇刺 “連你都長這麽大了……”……

容莺略疑惑地看着許三疊, 想知道他又是哪處惹得聞人湙不爽快了,怎麽突然就叫他滾。

許三疊與她有着同樣的疑惑,然而不等他問出口, 聞人湙只對封慈微微颔首, 封慈立刻意會地抽刀上前,以一種極為強硬且毫不講理的方式将他趕出了院子。

站在庭中, 她還能聽到許三疊氣急敗壞的罵聲, 但這怒罵中也帶着幾分顧忌, 似乎是怕惹惱聞人湙招來毒打。

聞人湙收回眼, 清淺的眸光落在書頁上,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 思緒似乎是遠去了。

容莺還保持着翻書的動作,梧枝綠的窄袖下伸出白嫩手指, 就像蓮蓬被剝開露出小巧可愛的蓮子。

他移開眼,将書從她手中接過。

“公主将書借我幾天可好?”

她毫不遲疑地點頭, 接着就問:“先生怎麽突然要趕許少卿走?”而且說話也是難得的不講風度。

聞人湙扯出一抹冷笑。

“他太聒噪。”

“這樣啊……”她想了想,覺得自己應該也好不到哪兒去。要說聒噪, 許三疊是比不過她的, 也不知聞人湙有時候會不會也嫌她煩人……

正當容莺出神的時候, 聞人湙冷不丁問她:“這書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是從秦夫子那裏借來的,他說是自己藏存的孤本”,容莺指了指那本有大量批注的古籍。“若真是孤本,也不知誰家公子這般心大,在古籍上又寫又畫的。”

換做了別家,就算再如何富貴,若有善本藏書必定是仔細珍藏,生怕蟲咬生潮。要讓惜書的人看見有人在孤本上亂塗亂畫, 必定是氣到火冒三丈。興許後半程沒有批注的原因就是挨了家中一頓打,再不敢亂塗亂畫。

聞人湙聽完她的話,默默将書丢到了自己的書案上。

“公主近日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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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提還好,一提這個容莺就想到這陣子的糟心事,坐在書案邊上掰着手指一件件數。

一邊數,表情也跟着變化,時而低落時而憤懑,“一點也不好,你不在這段時日宮裏發生了好多事。阿寧和二皇兄有了婚約,興許年末就會成婚。邊疆動亂,三哥又回不來了……”

她說起盧兆陵,語氣格外咬牙切齒,像是被惹急的貓哼哼兩聲,卻沒什麽攻擊性。

“還有盧貴妃的侄子盧兆陵,好一個不知羞的纨绔,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才能回範陽去……”

聞人湙掃了她一眼,語氣緩了緩,帶着幾分若有似無的安撫意味。“快了,公主且寬心。”

……

玉瓷茶盞中映出朦胧人影,後院的竹林随着風吹沙沙作響,清風穿窗而入,竹葉的清洌和苦澀藥香混在一處,沾染容莺的裙裳衣襟。

午後日頭正烈,她坐在聞人湙的書案上看書,也不知看了多久,她就擋不住午後襲來的困乏,臉半埋在手臂中趴着睡了。

等到藥都快冷卻,聞人湙才放下筆準備喝藥,朝書案那邊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容莺已經睡着許久,手裏的書還拿着沒放下,一只手臂半垂着,衣衫随着窗口的風微微搖晃。

他無視這一幕,喝了藥繼續提筆。

狼毫遲遲沒有落下,任由墨聚到筆尖,滴落紙上暈開一朵黑花。他略煩躁地放下筆揉了揉眉心,起身将自己擱置在軟榻上的外袍拎起,朝書案那邊酣睡的女子走去。

聞人湙站在書案前,一動不動地看着容莺。

輕紗羅襦堆疊,鋪開的裙裾如重疊的花瓣。玲珑身軀微微弓着,墨發披散而下,露出一截白膩的後頸。

容莺半搭在桌上的手臂袖子堆疊在一處,露出玉藕似的小臂,上面還挂着碧綠的镯子。

聞人湙俯身将她手中的書輕輕抽走,近身時甚至能聽到她勻緩的呼吸。

只聽她小聲嘟囔了兩句,興許是姿勢不舒服,又換了一側手臂枕着。

她翻動的那一下,聞人湙才發現她趴在書上,臉竟被印了許多墨跡。

他頓了頓,啞然失笑,輕輕将外袍搭在她身上。

“連你都長這麽大了……”

竹林輕響,這一句如嘆息,亦如幻夢般不真切,倏爾就随風遠去了。

——

季夏時節,暑氣熏蒸,容莺時常夜裏熱得睡不着,和洗華殿的宮人一起搭個梯子,爬上屋頂納涼看星星。

她待人随和,宮女和太監也不會拘束。

聆春将在井水裏浸了許久的瓜果取上來,切好了遞給她,容莺就讓身邊的宮人一起吃。

夜幕沉沉挂着繁星,蟬鳴吵得人焦躁,只有洗華殿屋頂坐着一排人,每人手裏都抱着瓜果。容莺坐在他們中間吃寒瓜,小太監“哎呦”地叫了一聲,說:“公主,小的被您吐了一身瓜籽兒。”

宮女敲了他一巴掌,罵道:“這是公主的恩賜,你還敢不樂意?”

小太監立刻點頭:“是是是,姐姐說得對……”

容莺笑起來兩眼彎彎,笑聲如清泉淙淙,身子都跟着顫,聆春趕忙扶住她,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栽下去。一旁的宮女見她這樣,不禁說:“公主這樣好的人兒,以後也不知會有個什麽樣的驸馬。”

話一說完,其他幾人也都紛紛感嘆起來。

“就是,公主這樣的沒什麽心眼兒,以後被欺負了可怎麽辦?”

“公主這麽好看,性子又好,誰狠得下心欺負,你少胡說八道。”

她們叽叽喳喳說個不停,容莺就一聲不吭抱着瓜看頭頂的星星,聆春斥了一聲,立刻安靜了下來。

容莺淺淺地打了個哈欠,說:“這上面蚊蟲多,我還是去睡吧。”

聆春扶着她下去,她順便伸手把房檐上的三花也給抱上了,在臂彎中掂了掂,低聲道:“怎麽胖了這麽多?”

雖然她養三花本意也不是要讓它抓老鼠的,可做貓的胖成這樣應該連老鼠都追不上了吧……

從屋頂下去,容莺抱着三花回寝殿,還在和聆春提議:“是不是洗華殿夥食太好了,你們總喂三花,都叫它胖成這樣了,要不我把它送到帝師那裏,讓他替我養十天半個月,興許就瘦了。”

她揉了揉三花的腦袋,三花惬意地叫了一聲。“真像個毛球。”

聆春欲言又止,直到容莺準備睡了,她才問:“公主真的不擔心自己的婚事嗎?”

容莺背對着好一會兒才翻過來,緩緩撐起身望着她,悄聲說:“怎麽非要問這個呢?我擔心也沒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聆春無奈道:“公主喜歡帝師,他難道不知?”

容莺一怔,徹底不困了,發愁地揉了揉頭發,嘟囔道:“那也沒用啊,總不能我自己說要嫁給他。他喜歡我最好了,可要是他要是不願意娶我,那我可怎麽辦呢?”

她想到這個可能,心裏總是忍不住難過,語氣也跟着低沉了下來。“我是想和他在一起。”

聆春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容莺也算她看着長大的,雖然在宮中偶爾被排擠冷落,卻也沒真的受過什麽苦,也算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嬌姑娘。

如今容莺有了自己心思,喜歡上一個捉摸不透的人,變得患得患失,她心中半是酸澀半是擔憂。

“公主不該喜歡這樣的人。”

容莺坐直身子,也不知在想什麽,好一會兒才回答她。

語氣冷清清的,帶着點韌勁兒,她甚至有種直覺,紗帳後的眼睛一定正熠熠如寒星。

“可我就是喜歡了。”

——

夏山如碧,萬裏無雲,乞巧節,正是容昕薇出嫁的日子。

容昕薇是趙貴妃所生,從小就被捧在掌心上長大,在宮裏除了皇後親生的容曦以外,旁的公主都不得不禮讓她三分,而容莺更是躲着走。

臨到容昕薇要和薛化卿成婚,轟轟烈烈的陣仗無人不豔羨,十裏長街都綁着紅綢,迎妝隊伍都帶着陣陣香風。

等到黃昏時,容莺和李願寧一同去看送嫁隊伍。容昕薇的馬車壁上雕花繪彩,鑲着各色寶石琉璃,四角挂着牡丹鳳紋銀香囊,無一處不氣派。

容曦出嫁的時候容莺年紀還小,早就不記得當時的景象了,如今見到容昕薇成婚的排場忍不住感嘆,這才真是豪奢富麗,若是見了一次,怕是以後都忘不掉。

李願寧反應平平,她似是不大喜歡這樣的場面,反說:“如今西北戰亂,百姓流離失所,身為公主應當勤儉自身以做表率,何必如此鋪張。”

她心虛了一下,頓覺李願寧說得有道理,又想着李願寧以後會嫁給容麒,心情就沉了下去。

等到送嫁隊伍漸漸遠走,容莺準備回宮,突然一輛馬車在她們附近停了下來。

容曦拉開簾子,沖容莺喊道:“你去哪兒?”

“三姐姐?”容莺疑惑道,“我準備回宮睡覺”

容曦白了她一眼,說道:“沒出息的,還不快過來。”

李願寧也說:“你先去吧我,我回府一趟。”

容莺提着裙子小跑着到容曦的馬車前,這才看到車裏還坐着趙勉,趙勉對她颔首笑了笑。

“上來。”容曦交代完就甩了簾子坐回去,馬夫扶着一臉懵的容莺上馬車,她也只能不知所措地坐進去。

“三姐姐……”她拘謹地坐在一側,怯怯地叫了容曦一聲。

容曦沒好氣道:“母後讓我替你挑驸馬,今日乞巧,又趕上容昕薇成婚,京城的臨仙湖上都是青年才俊,你自己去看吧,挑中哪個和我說一聲,我替你考量。好歹也是公主,怎麽生得膽小如鼠,不像話。”

乞巧節的時候年輕男女都可以不受拘束的出門,且這一日也沒有宵禁,比起花朝的老少皆宜,乞巧更像是少男少女們的盛會。

一聽到要給自己挑驸馬,容莺立刻感到如坐針氈,半撒嬌半懇求地小聲說:“三姐姐,我能不去嗎?”

“不能。”容曦立刻回絕,同時還憤憤不平道:“你看看容昕薇,出嫁都這麽大排場,難道你就不想嫁個高門,屆時風光一把,省得日後再看人眼,叫那些奚落低看你的人都另眼相看,不好嗎?”

容莺發愁,誠懇道:“可若我自己不夠好,就算嫁了高門,他們也只是對我的夫婿和婚事另眼相看,并不是誠心敬我這個人,若有一日我的夫婿不再愛我,那我受到冷眼與奚落只會比往日更甚。”

容曦出身好,從來沒有體會過什麽是冷眼,更不會有人敢奚落她,自然體會不到容莺的感受,但聽她這麽說了到底還是沒譏諷,只瞥了她一眼,道:“往日還以為你是個沒腦子的,看來雖然膽子小,卻也還算清醒。”

見容莺沉默,趙勉安慰她:“你三姐姐只是在誇你,沒有別的意思。”

她弱弱道:“那我能不去嗎?”

容曦冷哼一聲。“你敢?”

容莺不說話,垂頭喪氣地認了。

六公主大婚加上乞巧節,兩件盛事撞在一起,上京城人潮湧動,都想去公主府沾喜氣領賞錢。街市上挂滿了燈籠,與紅綢相互映照,待風吹過猶如紅浪翻湧。

看得出容曦是厭惡極了容昕薇,連她的大婚都不屑參加,因人太多導致馬車寸步難行,只好讓兵衛開道趕人,一聽是三公主馬車,路人紛紛辟開一條道。

容莺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情不不禁說道:“人也太多了,都是去看六姐姐成婚的……”

哪知滿臉煩躁的容曦聽到這話,忽然發出一聲冷笑,話裏帶着壓不住的惡意。“去的人越多越好,她那麽喜歡風光,今日就叫她風光個夠。”

容莺看了眼趙勉,他無奈笑笑,都不敢作聲。“……”

街上人滿為患,湖面也不逞多讓。只是遠遠看一眼,就見大小游船畫舫,在黑沉沉的湖面如同水上星火般緩緩移動。容曦想要什麽都是最好,畫舫自然也要去最氣派豪奢的。

還未踏上畫舫,容莺就聽到了上面傳來的歌舞聲,一只畫舫足以容納百人,各處飄紅挂彩,其中布置也像宮裏一般,精致的獸紋紫香爐,輕雲紗的幔簾……

畫舫分為了好幾層,各處都有人侍奉,只為等容曦才停到現在。她一上去就有許多人轉過身,紛紛向她行禮,跟在她身後的容莺也被不少人打量。

容曦是來玩樂的,自然不會抽出時間去應付容莺,只分一個婢女讓她照看着。臨了前,容曦壓低聲交代她:“眼光好些,可別像盧兆陵一樣,三言兩語就把你哄得團團轉。”

她想解釋:“我不是……”

容曦擺擺手懶得聽,挽着友人的手臂走了,趙勉則非常自覺地跟在她身後。

夜裏的臨仙湖自然是極美,畫舫之上都是王孫貴族,畫舫後跟了幾只滿是侍衛的小船,以保證這些達官貴人的安全,船上也有不少暗衛在。

按理說良辰美景,容莺就是再抗拒選驸馬,至少這個時候也不該沉着一張臉。然而每當有男子意味深長地看她,遙遙向她祝酒的時候,她都只是低頭不語,置若未聞。

容曦的侍女看她臉色發白,問道:“公主怎麽了?”

她扶着桌案起身,艱難道:“我想吐……”

在創艙內久了,容莺實在頭暈,忙朝外走去,扶着欄杆任由湖風吹拂,緩了好一會兒才算好受些了。

湖面上大小船只,由遠到近各不相同,都要避開這只華貴的畫舫,不敢輕易靠近。

畫舫往上還有兩層,似乎較這層要更安靜些,她只擡頭看了一眼,也不想上去,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只想早些靠了岸好離開。

過了片刻,容莺聽到身後的動靜,才發現方才給她祝酒的公子也出來了,正四處張望似乎是要尋她。

好在這畫舫夠大,她索性繞了一圈,走到了更偏的地方繼續吹着風發呆。

身後仍有歌舞歡笑的聲音傳來,容莺低頭發呆,百無聊賴地數着衣服上的釘珠。

幾聲輕咳突然讓她回了神,轉身看向另一側。穿着藍色衣衫的小姐正用帕子掩唇輕咳,意識到有人後還略帶歉意的沖她笑了笑。

容莺也回之一笑,心想應該是同她一樣出來清靜的……

也不知這畫舫上到底有誰,說不準李願寧也在。

藍衫姑娘也是個拘謹的性子,兩人都沉默地吹風,并沒有彼此搭話,直到容莺看到一只坐滿了伎人的畫舫越來越近,藍衫姑娘忍不住問她:“她們不用回避嗎?”

容莺想起以往的習俗,便解釋道:“這種伎人游船經過是來奏樂讨賞錢的,興許是畫舫上有人吩咐了讓他們靠近。”

姑娘對她點了點頭,伎人的畫舫已經貼近了,有侍衛的游船靠過去盤問,容莺覺得沒什麽好看的了,提着裙子準備要走,姑娘走在她身前,似是要朝着二樓去。

船板上有木刺凸起,勾住了容莺的裙邊,她回身扯了一下,正好聽到藍衫姑娘開口和人說話。

“公子怎麽下來了?”

容莺繼續低着頭扯裙子。

“你去哪了?”

微涼的嗓音,如此刻冰洌的湖水。

容莺還保持着扯裙子的動作,卻在此刻擡起頭,看向樓梯上的人。

他總是一身素淨白袍,和所有人格格不入,即便在此刻縱情享樂的奢靡之處,他也如同一抹令人清醒的霜雪,只是遙遙看着就讓躁動的心忽然沉寂。

聞人湙顯然也看到了她,略微一怔,正要說什麽,船忽然猛地震蕩起來。藍衫的姑娘猛地朝後栽倒了幾步,伏在欄杆上艱難站穩。

與此同時創艙內也起伏着貴人們不滿的抱怨,還有人罵罵咧咧地從船艙中走出。

容莺方才扯不下來的裙子也因為這猛烈的一晃,刺啦一聲給扯了個大口子,雖然扯下來了卻損失不小。

她一口氣還沒嘆出來,就見方才的伎人幾下跳到了畫舫上和侍衛厮殺,而各處游船不知何時也都朝此處聚集了起來。

變化只在瞬息之間,不等衆人反應過來,畫舫又是劇烈地搖晃,容莺的耳邊響起了一聲尖叫,一陣天旋地轉後,她和藍衫姑娘齊齊落水,猛然砸起大片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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