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深仇 “我試過了”

邊關戰亂, 百姓流離失所,大周因為局勢動蕩,派去平亂的兵馬也一拖再拖, 等聞人湙入主長安, 總算稍微穩定了些,當地的豪強陸續被招安, 自诩是懷璟太子的義軍。

懷璟, 懷藏美玉的光彩。

一行商隊在官道上慢悠悠地前行, 車馬四周是護送商隊的打手。其中一位高大卻沉默寡言的男子, 坐在拖着貨物的車板上, 半個多月天來也不曾與人說過幾句話, 只怔怔地望着遠方。偶爾聽他們談論起長安的新主,男子才會稍稍擡起頭。

起初商隊的主人是看上了他身體健壯武功高強, 後來卻漸漸擔心這樣古怪的人會不會有什麽企圖,直到看他給一個路邊孤苦哀嚎的老人喂水送幹餅, 這才收起了心中的疑慮。

這樣的世道中若存着善心,肯憐憫貧苦百姓, 應當不會壞到哪兒去。

要說有什麽古怪, 那就是男子問的最多的一句話是:“還有多久到長安?”

塞外的風霜如鍛鐵的火爐, 能将一塊鐵石打造成了滿是棱角的刀戟。

容恪便是這無情的刀戟,在戰場上如砍瓜切菜般殺人,在軍營中毫不留情地處置犯錯的将士。身為皇子時的一身驕矜被磨了個幹淨,白而細膩的皮膚被曬黑變得粗糙,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疤,眼神都漸漸帶了股殺伐之氣。

許多次他都差點死在戰場上,不過想起自己的壯志未酬,想起宮中殷殷期盼他凱旋的容莺, 他又覺得自己爬也要爬着回到長安。

他想護着大周的百姓,讓家國不受戰火踐踏,卻未曾料到燕王為了權利可以割地賣國,聯手匈奴人對抗大周的将士。他的兵馬和跟随多年的友人死在了戰場,而他卻被一個老人在河邊找到,帶去村子裏照料了許久。

鄉村之中消息閉塞,直到一個月後他才知道燕王造反、範陽城陷的消息,再然後便輪到了常山郡。

長安被攻陷的時候,他因為家國動蕩,又分不清哪些人投靠了燕王,只能隐藏身份去長安與等着與舊部會和。在他的印象中,長安留有精兵良駒,如何也不會被幾隊兵士攻陷。

前方一同護送商隊的壯漢埋怨道:“這又打起來了,現在通關文書看得緊,要不然早就到長安了,真是麻煩。”

容恪握緊了長刀的刀柄,悶不吭聲地壓低了笠帽。

壯漢見他年紀還小,便問:“怎得年紀輕輕就出來找活計了?這押貨可不好幹,像近年不太平,遇上流民叛軍跟遇到那山匪沒兩樣,可都是要錢要糧不要命的。”

他知道容恪這幾日身上都沒錢,吃喝都是商隊包了,便猜測道:“是想省下腳程,跟着商隊好過城門吧,在長安有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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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恪“嗯”了一聲,答道:“家裏出了點兒事,急着回去幫忙。”

男人搖搖頭,感嘆道:“怪不得呢,長安都沒了,聽說死了不少人,那皇宮裏貴人都被砍了頭,這平平民百姓更要受苦。好在這不管宮裏做主的是誰,我們這買賣還得做,不幹我們的事。”

容恪咧開嘴笑了一聲,嗓子幹澀。“那倒也是。”

——

白簡寧無端被敲了一悶棍,醒來還有些郁悶。

她倒沒有責怪容莺的意思,畢竟也只是一個被俘後無依無靠的公主,能醒來已經是好事了。一切要算也該算到聞人湙的頭上,全是他惹來這種禍事。

容莺被拘着帶回了撷芳齋,聞人湙先下馬車,後伸出手臂要去攬她下來,她下意識驚恐地朝後躲了一下。

聞人湙擡眼看她,容莺心髒又是一抖,以為他會發火,正想順從地靠過去,他就好聲好氣地說:“你還有傷,不要逞強。”

她心中畏懼,只靠過去任他将自己抱下馬車。

聞人湙将她抱在懷裏,忽然發覺她比從前還瘦了。

白簡寧看到聞人湙抱着容莺進來,不由地發出一聲冷笑,沒好氣道:“既然人死不了便早日接走,還我撷芳齋的清靜。”

容莺臉色一紅,知道自己對不住她,便低聲道歉:“是我對不住姑娘。”

“她是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聞人湙将她抱緊了些,也不理會白簡寧的怒火,将人一路抱回了房間。

容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記不清事的,但如今也能慢慢憶起來些零碎的畫面。有時看到一個白衣男子在咳嗽,有時又看到自己雨夜裏一身泥濘的往山上走……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落入叛軍手中的公主,按照聆春的話來說,是被父皇他們給抛下了。

聽到這個回答,她并不覺得意外,只是奇怪自己和聞人湙能有什麽糾葛,會落到今日親友慘死卻留她獨活的境地。

容莺被他放下,第一時間就問:“你把聆春還回來,她去哪兒了?”

聞人湙的語氣帶着幾分哄勸的意味,卻又堅定不容拒絕,“如今她醒了,便不能留在你身邊侍奉,你且聽話些,我不動她就是了。”

容莺沒說話,更不敢在此刻忤逆。她只知道眼前人與她是血海深仇,絕無可能生出任何情意來,即便他再假惺惺溫聲哄騙,她也不會就此迷了心智,忘了一朝公主的身份。

夢裏聞人湙舉劍刺向她的心口,無論幾次想起來她都感到畏懼。

以往容莺見到聞人湙,表情總是歡喜雀躍的,眼眸就像浮了層波光般靈動。他從前并不覺得這些有什麽,甚至時常會認為她太過聒噪。

興許是久病纏身的原因,當他連走路都要靠着外物支撐的時候,有一個人卻像只惹人煩的莺鳥,在他眼前又是跑又是跳,叽叽喳喳吵個不停。

聞人湙從來不是什麽好脾性的君子,更不會覺得這樣一個人在他能帶來什麽消遣。他只會感到厭煩,甚至生出一絲可以稱之為嫉妒的情緒。

他病得快死了,這個人卻能好好活着,健康而無憂無慮的活着。不用飲下令人作嘔的藥湯,也不用受着病痛的折磨,更不用夜夜魇夢不得解脫。

容莺最終還是不解壓過了恐懼,鼓起勇氣問道:“你為何沒有殺我,天底下的女子這麽多,你不該挑中我才是。”

外人都傳聞人湙是太子容珏的遺孤,曾經冠絕京城的小皇孫容懷璟。

若此言當真,他又為何遲遲不肯上位複辟?

外人送藥進來,聞人湙接過藥碗,容莺立刻就皺起了眉,他早料到這個反應,将備好的果脯和糕點擺好,其中便有一碟杏仁酥。

容莺看到那碟杏仁酥有些愣神,他面上微冷,笑道:“公主喜歡嗎?”

她總覺得自己要是敢伸手去拿,聞人湙就會立刻掀了桌子将她的手剁下來。

容莺不應聲,伸手接過藥碗,看都不看一眼桌上的點心,強忍着反胃将一碗藥汁灌了下去,連喝了好幾口茶水才勉強壓下口中難聞的苦味兒。

“是公主先喜歡我,如今為何先反悔了?”聞人湙擡起手,冰冷的指腹輕而緩地擦去她唇邊水漬。

容莺壓下心中的困惑,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緒。

聆春分明告訴她,梁歇才是她的心上人,而聞人湙與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怎麽可能有什麽情意。如今又說是她先撩撥在先又反悔,叫人難以捉摸。

“怎麽,還是說你确實是變了心,”他眼神變得危險,周身氣息都冷了下來。“看上了區區一個梁歇?”

“夠了!”她忍不下去這樣的步步相逼,用力打開聞人湙的手,咬牙道:“你我之間談何喜歡,我父皇滅你全族不假,你殺我親友也是真。領兵叛亂逼得我自刎,如今又将我囚禁,将我安寧的生活攪得一團糟。無論曾經是否有情,如今都只剩下怨恨!“

容莺說得激憤,聞人湙卻只是冷靜地看着,片刻後,她聽到一聲極輕又極為諷刺的輕笑。

“說的不錯,可那又如何。”他似笑非笑,語氣溫柔。“我既然留下你,你是怨我還是愛我,我都認了,而你若變心喜歡旁人,我的确拿你沒法子,但殺幾個無關緊要的人還是輕而易舉的,不信可以盡管去試。”

他并非善類,不過披着一張假皮,在容莺面前裝了兩年的正人君子。如今都鬧到了這個地步,再裝下去也沒有必要,她也不會再信。

容莺指尖微微顫栗,聞人湙拉過她的手,轉而又安撫道:“張雲禮我已經處置,犯了軍規的将士也并未放過,至于容曦……她如今還在公主府,你若想見她,等日後養好傷我帶你去。”

“聞人湙……”她聽到這些,終于還是洩氣了,“我父皇的确對不起你們,可你為什麽非要我不可,你應當厭惡我,恨不得我死才對。”

她如今的公主之位,是因為她的父皇忘恩負義,做出同室操戈的謀逆之舉,将聞人湙的親族殺了幹淨,才讓她得了這公主的名號,受了十幾年的榮華富貴。聞人湙要複仇要奪回皇位,按理來說是名正言順,甚至可以說是因果報應。

要她付出代價,那她也認了,唯獨這情意不可能。

如今是她記不得過往,即便是記起了又能如何,若她真的對聞人湙有過情意,反而會更加悲憤怨恨。

連聞人湙的身份都是假,顯然她為此而生出的情意也不能算數。

“我試過了。”

他靜默地坐了一會兒,才沉聲說道。

而後不等她問,起身走出了內室。

容莺半是氣憤半是不解,腦子裏還在想那句“我試過了”。

試過了什麽?

殺了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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