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苦酒 “你怎麽不說話”

容莺與梁歇有多要好, 究竟到了什麽地步。

這些事,都是在聞人湙離開長安後發生的。即便他不在長安,卻也能得到手下的傳信, 将長安中發生的事告訴他。除了各類政事機密以外, 有關于容莺的日常,也要事無巨細地一一列出來。

信中許多次出現了梁歇這個名字, 他便命人去查探此人, 從他的祖籍到過往, 能查出來的都查過了。确實是個清白人家, 寒窗苦讀多年靠着才識走到了今日。似乎沒有什麽過錯, 要實在要挑出個不好來, 那便是靠近了容莺,與她有了不該有的傳聞。

探子呈上的密信雖細致, 也細致不到容莺的內心,二人究竟親近到了什麽地步, 聞人湙并不了解。他領兵入長安時的确動過要殺了梁歇的念頭,畢竟百姓都傳梁歇是九公主的未來夫婿, 他聽着着實覺得刺耳。只是後來容莺自刎, 被梁歇救回半條命, 他便沒有動過殺他的念頭。再加上梁歇是個聰明人,為人清廉剛正,是個不可多得的良才,索性還給他提了品階。

離開關押容恪的院子後,容莺跟在聞人湙身後,心中仍在記恨他在容恪面前說的話。本來這些事容恪還不知曉,如今被聞人湙一通攪和,只怕容恪會當她早與逆賊相通, 為了榮華富貴不惜背叛父皇背叛大周。

由于想得太出神,連前方的聞人湙停下都不知曉,一頭撞了上去,額頭磕得生疼。

聞人湙回過身,眼眸低垂着看她,頗有些居高臨下地質問模樣,看着似乎在生氣。

容莺覺得莫名其妙,她還沒有生氣,聞人湙有什麽好不高興的。難道就因為容恪說了她與梁歇要好的事?

“你方才還未和我說清,你與梁歇究竟有多要好,以至于他會如此對你。”聞人湙語氣淡淡的,似乎沒什麽情緒,只是面上像是罩了層陰雲,怎麽看都不像是不在意的樣子。

當日出城,正是梁歇放走了她,若是聞人湙因此事計較遷怒,便又是她的罪過了。

容莺撇清與梁歇的關系,只說:“梁歇待誰都好,并非對我特殊,興許也是看在我與他有過婚約的份上,順手幫過我幾次,并非坊間傳聞的那樣。”

她這番話,聞人湙顯然是不全信的,因此她又補了一句:“我記不大清楚,你問我也沒用的呀。”

他斂了斂眉,将她拉到身邊,沒有再問,似乎是要将此事的揭過的意思。

容莺還想打探梁歇的去處,當日看他出城,也不知是去了何處,若回京要是撞上聞人湙問罪,估計是不大好受。只是聞人湙似乎很在意她與梁歇的事,若她主動去問,反而是火上澆油了,只好收了這份心思。

一陣雷雨過後,紫宸殿後的竹林裏冒了許多春筍。長勢十分驚人,一夜間就能拔高二尺。容莺無聊得緊,聞人湙在書房處理的公務的時候,她便拎着籃子随宮人們一起去拔筍子了。

雖說是去幫忙的,但是宮人們也不敢真的讓她動手,生怕她絆倒或是被筍衣劃破手指。就連她俯身的時候,都被人小心翼翼在一旁候着,似乎她是琉璃做成,摔一下就會碎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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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後的竹林清理幹淨後,她又跟着人去其他宮苑的竹林,宮人們對她無不恭敬,口中都是溢美之詞。

反觀從前,時常有宮人怠慢她,甚至是言語暗諷。容莺有些想念洗華殿曾經的宮人,只是皇宮被洗劫一番後,許多人都逃難去了,洗華殿的人也沒留下來幾個,如今連聆春都不知去向。她在這宮裏十分孤單,連一個能聊起過去的人都沒有。

途徑她母妃曾經居住的廢棄殿宇時,容莺忍不住停下腳步,去看那些被燒焦的梁木上長出的青苔和枝葉。

“我想去洗華殿一趟。”

她說完後,陪伴的宮人和侍衛面色變得為難。容莺卻再次堅決地說:“我要去洗華殿,帶路吧。”

聞人湙吩咐過,這宮裏沒有她不能去的地方。洗華殿自然也去得,宮人也只是怕她到了勾起傷心事,回去以後聞人湙問起要責罰他們。

看她堅持要去,也沒人敢勸阻,便順了她的心意。

洗華殿較為偏僻,要走好一段路,容莺走過宮道的時候,在一處青牆下停住腳步,看向已經長出新葉的杏枝。下意識覺得這裏應該是杏花才對,那杏花下應該還有只貓。

她沉思了片刻,問道:“我從前有養過貓嗎?”

有個宮婢曾經在後妃宮中侍奉過,當初容莺打了六公主一耳光後拔腿就跑的事,從後妃到灑掃的宮婢無一人不知曉,起因便是六公主言而無信,将她養了許久的貓給淹死了。

為了一只畜生得罪六公主,真是傻子才會這麽幹,也幸虧那陣子長安不太平,要不然容昕薇真鬧起來,容莺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聽聞過內情的宮婢答道:“公主是養過一只,只是後來被六公主給淹死了。”

“這樣啊……”她擡起頭,杏枝上沾着未幹的雨露滴落,正巧落在她頰邊。

就在那一瞬,她好像又記起了點什麽。好像當時在下雨,是聞人湙替她把貓給抱下來的。可記憶中也不像是聞人湙喜歡她的樣子,加上那些稀碎的記憶,怎麽看都更像是她在一廂情願。

等到了洗華殿,裏面有兩個看守的宮人。其中一個圓臉的小太監,見到容莺就像見鬼了似的,連忙跪下磕頭。

容莺對他好像有點印象,見他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疑惑道:“你以前是在這裏侍候的人嗎?”

小太監傻愣着看她,結結巴巴道:“這……這是怎麽了。奴婢……公主不記得奴婢了?”

“我之前生病了,有些事記不太清楚。”

他的表情頓時就變得複雜起來,一會兒是驚愕,一會兒又是憐憫,最後換上感慨的語氣,說道:“公主受苦了。”

容莺笑笑:“活着就好。”

跟着守在洗華殿的小太監進了門,從前的陳設并未改變,許久無人居住也不見落了塵灰。容莺去找自己的妝奁,随手翻了翻,看到一個錦盒,拿起來打開,一旁的太監說道:“對了,這是穆侍郎送的東西,公主給忘記了,一直不曾看過。”

她打開後,看到的卻是一支極為熟悉的花鳥簪。

“你确定這是穆侍郎送的東西?”

小太監點頭道:“奴婢記性可好了,這盒子看着就不是宮裏的制式。”

容莺沒有答話,望着那支花鳥簪,突然為趙姬感到不值。

讓她死前都在念着的人,早就兒女雙全,過着夫妻和睦官運亨通的好日子了,只有在偶爾才會想起從前辜負過一個舞姬,拿着一支舊簪子緬懷那麽一時半刻。何必要為了這樣的人,讓自己活得像個笑話。

趙姬死後,各宮妃嫔都嫌她麻煩,不願撫養,宮人也跟着對她不好,冷言冷語就算了,有時還趁她年弱推搡恐吓。

為什麽非要死呢,為什麽不可以為了她活下去?

容莺放下錦盒,再不多看一眼。不過都是些舊物,也沒什麽可念的。

見容莺想走,小太監便說:“公主要不去将那兩壇子青梅酒給拿走吧,可莫要忘記了。”

“什麽青梅酒?”她有些疑惑。“我以前還喝酒嗎?”

“公主還真忘了,當初您帶着聆春姐姐她們去挖那三壇子酒,天都快黑了才回來呢,公主說了,那酒是趙姬親手釀的,說等公主成婚的時候挖出來,分與驸馬嘗嘗,以圖個好念想……”

“我竟給忘了。”

容莺随着他去取酒,看見只有兩壇,問道:“方才你好像說有三壇酒?”

小太監瞥了她身後的侍衛一眼,小聲道:“還有一壇公主拿去送給帝師了。”

——

處理完政務後,趙勉被留在了書房中。宮人端了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上來,聞人湙掃了一眼,說道:“先放着吧。”

趙勉頗有些風涼地說:“不是才好些了嗎?怎麽是去追人,把自己搞得舊疾複發了?”

聞人湙幾次病得要死了,好不容易調理過來,又動辄和人厮殺,受涼後直接傷病複發。趙勉對他這種找死的行徑自然沒個好臉色,說話都帶上了許三疊的陰損味道。

聞人湙并不和他計較,将一封書信抽出來,說道:“鳳翔府的宋乾明來信,容曦去投靠他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問我的意思。”

趙勉臉色驀地一變,立刻道:“她怎麽樣了?”

“我不關心,要想知道便自己去問。”聞人湙将信丢給他,便不準備和他透露更多。

沒一會兒封善進門,說容莺回來了,他便說:“讓她到書房來。”

趙勉拿了信要走,正面迎上了容莺,二人皆是沒有好臉色,容莺冷哼一聲,與他錯過身去。

想當初他還和藹親善地管她叫妹妹,如今原形畢露,裝也不屑裝了。

容莺心懷憤懑地走進書房,立刻聞到了一股辛而苦的味道。“你在喝藥?”

見她走進,聞人湙将藥碗推遠了些。“不打緊。”

他說完後,果真不見她過問,可想而知,方才随口一問罷了,并不是要關心他的意思。

聞人湙神色如常,并未将那點失落流露出來。

“我今日去了洗華殿。”

“嗯。”他繼續翻閱折子。

“方才遇到了從前侍奉的宮人,找到了兩壇青梅酒,他們說是我前年挖出來的。我與母妃一同埋進去了三壇,母妃說等我出嫁就挖出來給驸馬嘗嘗,沒想到我竟沒忍住,提前給挖了出來,還送過你一壇。”她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似乎是回想起了趙姬與她埋酒的過往,語氣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聞人湙翻閱折子的手指突然一頓,臉色有些古怪。

容莺繼續問道:“你喝過了嗎?味道如何?”

他看到容莺眼中的期冀,突然有些後悔當時的所作所為,抿了抿唇,并未立刻回答。

“你怎麽不說話?是不好喝嗎?”

“不是。”

聞人湙默了片刻,溫聲道:“你将剩下的兩壇酒也送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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