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逼宮 三皇子可真是孝子

晨光破曉之際, 闊別長安三年的大周皇室又回到皇宮。

早晨開始飄起了小雨,秋雨陰寒入骨,空氣都泛着涼意。

容霁領兵處置罪臣, 想要開始清理朝廷叛軍。長安城的百姓閉門不出, 街市上都是散落的屍首。血水随着雨水一同滲進磚縫,又彙聚成溪流緩緩流經大街小巷, 踩在青石磚上, 甚至能窺見磚縫中的碎肉, 令人不禁一陣惡寒, 渾身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

聞人湙最厭惡雨季, 偏偏這一日又在下雨。容莺望着檐角連成珠簾的雨水, 有些出神地想着。

沒多久,她聽到屋裏響起幾聲咳嗽, 便回屋去看他。

聞人湙的病似乎是愈發重了,她有些擔心, 是否會回到珑山寺那樣,虛弱到連走路都要依靠外力支撐。

然而正是在這冷風冷雨中, 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謀逆。

當容霁正在四處搜捕容恪的下落時, 容恪卻領兵從城外攻了回來, 随他一同的還有傳言在潼關身死的蕭成器。各大世家也紛紛附和了此次的叛亂,只等今日徹底傾覆皇權。

聞人湙坐在馬車裏,聽着車輪碾壓過石板的聲音,掀開簾子瞧了眼被血染紅的雨水。容莺坐在一旁,正在和他解釋昨晚為梁歇的擋箭一事。他淡淡地“嗯”了一聲,答道:“你昨日要是出事,我會讓人活剮了梁歇。”

“你這人好生不講理,此事與梁歇有什麽幹系。”

“任何人的命都不值得你涉險, 我如此愛你,不舍得你被傷分毫,而你卻半分不愛惜自己,我不能打罵,自然是要去找旁人出氣。” 聞人湙收回目光,将車簾重新放下。

陰雨連綿中,馬蹄聲漸漸逼近,而後在馬車旁停下了。

容恪直接掀開了聞人湙才放下的車簾,見到是他立刻冷下臉,看向車裏的容莺,說道:“阿莺,這幾日不要跟人亂跑。”

他看不慣聞人湙的作風,即便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是不能幫着這位堂兄去殺害自己的父兄。“聞人湙,我再問你一次,當真是非殺他們不可嗎?”

聞人湙聞言,臉上挂着抹冰冷的笑意,反問:“怎麽,事到如今三皇子還在猶豫不決?”

“我在十八年前見過的靖昌侯府,比今日的長安街市還要慘上幾倍。”

他說完後容恪也變了臉,一聲不吭地策馬遠去,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兵衛,直沖着皇宮而去。

長安駐守的将士們不是被策反就是被鎮壓,宮裏上萬的禁衛被容霁握在手上,此戰不知要死傷多少人。這麽大的動靜,為了不被燕軍趁虛而入,李恪仍在後方牽制住他們。

整整三日,長安城的火光不曾熄滅,宮門前的屍體堆成了山丘,面對着不斷的殺戮,衆人都顯得麻木疲倦,只盼着早日結束恢複安定的日子。

聞人湙活着這件事,給了容霁一個巨大的打擊,他手下的部将早已厭戰,到了最後死傷衆多,只剩下他們在做困獸之争。

容霁與皇上又想殺出條血路,從皇宮偏門偷偷溜走,卻被人領兵包圍,又一路退回了宣政殿。

天亮時分,容莺起床時發現身側人已經不在,侍女來侍候她梳洗,告訴她今日一早,聞人湙便帶人進宮去了。

她放心不下,立刻換了衣裳随意挽了個發髻,騎着馬朝宮裏去了。路上見到了将皇宮團團圍住的禁衛,在她出示玉牌後紛紛放行。容莺一路暢通無阻策馬去了宣政殿,那裏已被重重圍住,殿外站着文武百官與各大世家的人,幾乎大周舉足輕重的人物都在這裏了,他們皆是面色凝重,看着遠處高臺上站着的幾人。

在各式色彩中,一身白衣的聞人湙筆直站着,仿佛是花叢中未曾來得及消融的一捧雪。

她翻身下馬,提着裙角跑過去,引起許多人的注目,他們皺起眉低聲交談,疑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是誰。緊接着容恪也看到了她,一把将她扯到了自己身邊,壓低聲嚴肅道:“你過來做什麽?”

容莺還未答話,就聽容霁突然大喊了一聲:“爾等竊國賊子,無恥之徒!必将不得好死!”

容霁趴伏在地上,腹背的血已經染紅了明黃的織錦長袍,一邊瑟縮着一邊怒斥叛臣,觀者無不唏噓。從前高傲自負的太子殿下,自以為此戰必勝,不惜暗害自己的手足,誰知當他以為塵埃落定時,才到了分出勝負的最後一刻。

聞人湙讓他取下洛陽,暗中埋了一張大網,任他直取長安陷害容麒。

等一切人都聚集長安,聞人湙的備好的兵馬也齊了,這才到了破釜沉舟的最後一戰。容霁不惜暗害榮國公,無疑是為他除去了心腹大患,如今反攻更為順暢,幾乎是讓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容莺離聞人湙不遠,也能看到那個坐在皇位上面色慘白的父皇,比起恐懼,他臉上更多的是憤怒。既憤怒謀逆的臣子,也憤怒不忠不孝的兒女。

容恪不忍地別開臉,不想讓父子最後一面如此不堪,拉着容莺就想走。聞人湙卻在此刻回頭,并未說什麽,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容莺停下腳步,對容恪搖了搖頭:“三哥先走吧。”

前幾日的秋雨始終不曾停歇,陰沉沉的陰雲聚集在皇城上方,烏壓壓得讓人覺得喘不來氣。

冰冷的石階上散落着被秋風吹打而落的枯葉,而容霁也如凋零的秋葉般痛苦地縮着身軀,猙獰扭曲地大笑着。“好一個股肱之臣,棟梁之才!竟身居高位在我大周攪弄風雲多年,當真是藏在這朝廷中的一條毒蛇,害我大周百年基業付諸一旦!”

容霁發狂地大笑,并未放過與聞人湙站在一處的容莺。“當真是卑賤的舞姬之女,不知廉恥通敵叛國,還敢站在此處耀武揚威!死後必定受惡鬼啃噬業火焚燒!”

容莺分明沒什麽表情,也絲毫沒有耀武揚威的意思,但被這麽一通罵還是要不好受的,于是就往後退了兩步。聞人湙卻突然冷笑一聲,笑得十分滲人,手中把玩着一把鋒利的長劍,說道:“這是我從國庫中取出來,曾是我外祖的佩劍,我母妃一族是大周開國功勳,世代為忠臣良将,慘遭滅門後甚至無人将他們安葬,任由野狗野狼分屍他們的屍身,将他們丢在野外挫骨揚灰。”

聞人湙是先太子的嫡長子,在他之前還有姐姐,以及太子妃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他早已記不清這些人的長相,卻在夢裏能看見他們血肉模糊地在哭喊。

底下的朝臣皆是瑟瑟發抖,驚懼于這位年輕帝師的手段與出身。

當初屠殺靖昌侯府滿門的臣子都死了個幹淨,地上都是他們的屍首,唯有蕭成器身為平南王遺孤被留條命,反投靠了聞人湙。

容莺看到了自己的父皇正在發抖,他穿着一塵不染的赤色圓領袍,衣料上都是精致的金線刺繡。他似乎也被這局面逼出了怒火,慌亂卻又理直氣壯地說:“我與你父親都是先皇所生,論才識能力我有何處不如他,無非是因他有個好的出身,娶了一個靖昌侯的女兒!這皇位本就是能者居上,他既然可以,同為兄弟,我為何不可!不過一亂臣賊子,自稱皇室正統,簡直是贻笑大方!”

他越是恐懼,聲音便越發的大,底下朝臣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地在心中鄙夷。畢竟當年先太子的賢明衆人都看在眼裏,若這大周交到先太子手裏,未必會落得今日這種局面。何況事到如今,是不是皇室正統又有什麽要緊,只要有了權勢,便是馬夫出身也沒人敢質疑。

聞人湙嗤笑一聲,提着劍緩緩走向他,劍尖在地上随意地拖着,劃出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如同陰曹地府中的勾魂鬼正拖着鎖鏈走近。

“你說得不錯,能者居上,讓你就這樣死了實在可惜。”聞人湙一劍刺穿他肩胛處的皮肉,劍刃翻轉,将傷口變成一個血洞,疼得他大聲哀嚎。

這天底下的亡國之君,從未有哪一個被如此羞辱折磨的。聞人湙不在意底下人畏懼的目光,手上繼續用力,将一大塊血肉削了下來。

容莺聽到她的父皇發出凄厲的慘叫,也畏懼地朝後退了幾步。容霁被削平了膝骨,只能艱難地爬行,在地磚上留下兩道長長的血印。

聞人湙的臉頰和衣袍上都濺了血,一雙眼冷冷地俯視着在地面爬行掙紮的幾人,他們多是秋華庭之變的主謀,聞人湙給每個人都留了口氣,不肯讓他們在這般輕易的死。

被他一根根砍下手指的皇上疼得抽搐不止,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聞人湙便蹲下身,臉上挂着清淺笑意,說道:“我知道不少折磨人的法子,從前還未一一試過,既然你自命不凡是人上人,便來試一試,能否比普通人多撐幾人。”

“懷璟……咳!我好歹……好歹是你叔父!你大逆不道,勢必要遭天譴!”

“有什麽幹系,叔父不是也活到了現在嗎?幼時叔父的關照,懷璟莫不敢忘,日後定會好好報答。”

聞人湙手下用力,刀又被推進去了一寸,哀嚎聲又響徹了起來,臺階下的臣子們面面相觑,愁着臉不知道怎麽解決。聞人湙日後是要接受天下的人,如今報仇心切雖然他們也能理解,但留着皇帝不殺反而下手折磨,是不是有些太不體面,日後登上皇位怕是要落人口舌。

正當他們憂心的時候,突然有人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将哀嚎不停的皇上一刀給砍了,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身體顫動兩下後也跟着倒了下去。方才還愁眉苦臉低聲交談的人群,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駭到安靜。

容恪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可他還是看不下去聞人湙如此待他父皇,怒極之下忍無可忍沖上來給了父皇一個痛快。

這下子不僅是朝臣們,連容霁都愣住了,随後反應過來,聞人湙臉上悠然地笑着,半點也不在乎他殺了自己準備折磨的玩意兒。“三皇子可真是你父皇的孝子……”

他刻意在“孝子”處加重了語氣,更顯得此舉荒誕離奇。

連容霁都冷笑了,忍着疼痛說道:“當真是我小看你了,為了讨好逆賊,連親生父親都能殺害。”

容恪冷靜下來便十分後悔,雖然他想幫父皇解脫,落在外人眼中必定是他做出人神共憤的弑父之舉,日後是如何也說不清了。

皇帝已死,大周也該交代了。聞人湙将容霁送去了大牢,讓人吊着他的命,每日割下一塊肉當着他的面喂狗,看看他是先死還是先瘋。本來他認為皇帝死得太過輕易,想将他丢去宮門前找幾只野狗讓他被當衆分食,容恪大怒要再謀反一次,他這才在容莺的規勸下作罷。

當日回去,他換下了一身血衣,侍女重新端來的衣袍是玄色赤紋,繡着松鶴遠山。

容莺驚訝地問:“你怎麽不穿白衣了?”

他穿戴整齊,玄色衣裳削減了溫雅,反為他增加了淩厲之感。“大仇得報,自然不用再穿白衣。”

民間傳他是性情高潔才喜歡風雅樸素的白衣,實則是他終日穿着白服為枉死的人守孝,提醒自己血海深仇一日不報便不可脫下這身孝服。

說了沒兩句,聞人湙突然俯下身劇烈地咳嗽起來,五指死死地攥着榻邊,指節用力到發白。容莺拍了拍他的後背,轉身去拿了一杯茶水。趁她轉身,聞人湙迅速抹去掌心的殷紅。

然而就在下一刻,卻克制不住五髒六腑都在疼。

容莺見他撇過頭,而後刺目的紅從他指縫間滲出,蜿蜒着流經他蒼白的手臂。

“聞人湙……”她無措地去擦拭那些血,卻像是怎麽都擦不幹淨,仍有新的血滴落。“你不是不會死嗎?你不是沒事了嗎?”

聞人湙半只手掌已經被染紅了,握住她的手撫在他臉頰,語氣輕的像是一聲嘆息。“我命該如此……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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