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虞夏青大步踏入書房。外面雪不小,他玄色的披風上落了不少白雪,上面的金絲麒麟被雪微微掩藏。

披風下是玄色的铠甲。

雁渡關将士的铠甲都是玄色。級別最高的大将軍、副将軍、左右翼将軍連軍服都是黑色,與皇帝陛下的朝服顏色相同。這是當年皇後親征奪下雁渡後便定下的規矩。因着玄衣又擅長馬戰,雁渡軍也被稱作玄衣鐵騎。

小夢還是頭一次見虞夏青穿軍服,也是頭一次見虞夏青面容冷峻、嘴唇緊抿成一條線,嚴肅、冷厲得讓她生出一絲懼意。

不由得深深埋下頭,卻又忍不住擡首瞄了他一眼。虞夏青始終板着臉,目視藍子涵,恭敬又冷淡叩首道:“屬下拜見藍将軍。”

聽“屬下”二字,又見虞夏青态度恭敬,藍三嫂氣焰再度嚣張了幾分,大聲講起編造的故事來。

小夢慌了,不由自主貼緊身後的柱子。

跟大青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因被大青護着一直膽小,卻也不是從未遇見這種言語上的重傷,比這還難聽的話小夢都曾聽過。而今卻是慌了。

頭埋得越發低。眼前出現一雙沾着不少雁渡特有的黑泥的玄色靴子。

戰戰兢兢擡頭,小心擡眸,虞夏青面上帶着淺淺的笑,對她伸出手來。

他的笑像是南方十餘日陰雨後的那絲陽光。他的指尖卻微涼,手指相觸,他一把拉過她。

心裏一晃,站立不穩,小夢倒入虞夏青懷中。

他身上的铠甲寒冷似鐵,雪在裸露在披風外的铠甲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進入溫暖的房間,雪化了,铠甲上濕濕的。

藍三嫂甚為不悅:“喂,俺說的話你都忘了?我說這個女人——”

“喔。”

“阿弟說這個賤蹄子是你的人。雁渡軍都知道你二人有些髒兮兮的關系,你這個官職低微之人為何将自己用過的女人丢在大将軍的腹地,也不嫌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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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難道不是藍副将軍請她來的。”虞夏青理了理小夢頭上的小兔子發簪。

“這賤蹄子還在酒館呆過。”

“又如何?”

“這個賤蹄子還和別的男人——”

小夢見虞夏青面上有意思煩躁,知曉他煩了。

他只冷聲對藍三嫂道:“讓證人來。沒有證人,本将軍可不會信你。最好——一個都別漏掉。”

扶小夢在椅子上坐定。虞夏青拉過一把木椅坐在藍子涵的對面,甚是随意得擡起一條腿。神色傲慢。瞄見抱着藍媚的周媽和站在藍子涵身邊一臉戒備的妩媚,虞夏青眉梢用力一揚。

妩媚眼角跳了跳,抱着藍媚走了。

小夢心中莫名一慌,手緊緊拽着衣角。

藍三嫂聽見“證據”,便趾高氣揚讓人去喚那日那群人來。她又道證據處處都是。

事發那日,因為穿着軍服,出城的軍士又都會在守門将士那處登記名姓,憑借藍子涵的地位,他們想要尋到小夢和羅一三并不難。何況出門時羅一三登錄在名冊上的便是自己的本名。

小夢漸聽出個緣由,難怪周媽今日這般行事,這老媽子早就與藍三嫂商量好了。

今日那堆母女前來尋一個公道,藍三嫂便借機讓周媽提早帶着小夢藏在書房。就算藍媚不出聲,周媽也有辦法讓藍子涵發現她二人。

小夢,江湖險惡,你不知曉誰藏在暗處想要害你。我不在你一定要多留幾個心眼。

她離開青月幫時大青這般說。

小夢咬唇。

千般小心,卻還是着了道。

藍三嫂碰了碰周媽的胳膊。

之前在小夢那處吃了癟的周媽立刻道:“少将軍,這個賤蹄子在紙上寫滿了你的名字。”

小夢只覺面上燒起了一陣小火。埋首分外不安得捏着衣角。

“本将軍讓她寫的。有錯?”

“少将軍真是說笑了,你怎麽會做這種事?”

“本将軍為何原因做某事還需要知會與你?”

小夢微微擡眼,心跳得越來越快。

藍三嫂見虞夏青不為所動,便沖着藍子涵抱怨起來,又是一番對當年苦難的陳訴。

藍子涵皺眉讓藍三嫂收斂一些。“這位可是小将軍。”

“小将軍又咋了,難道官職不在你之下?”

藍子涵只能道虞夏青是大将軍虞冬樗的孫輩。

“大将軍又如何,難道還敢仗勢欺人?欺淩我孤兒寡母不成?”

藍子涵無奈。

虞夏青擡眸,也不争辯。

小夢見不得他受委屈,手還在發抖,聲音也在打顫,卻依舊争辯道:“你們不也在仗勢欺人,只需你們做,別人卻做、做不得?”

“賤蹄子!此處輪到你說話!”

“你、你、你也說了,你、你是孤、孤兒寡母,既然如此,兩位将軍議事,輪到你、你說話。”說話間,小夢覺得虞夏青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眸中似乎有淺淺的笑意,面上一熱,不敢多言。

藍三嫂見她先慌了,甚為得意。道:“俺可是将軍的姐姐,你是小将軍的何人?”

小夢語結。

又見虞夏青毫無回應,藍三嫂呵呵笑道:“自然,打狗也要看主人。”

微微睨了一眼。虞夏青輕笑:“打狗也要看主人。畢竟狗這種動物只會借勢,而不會像人一般條分縷析、掂量眼下狀況以及自己的身份。”

這番話在小夢腦袋裏轉了好幾圈,她終于聽明白虞夏青話語中的意思,見藍三嫂笑吟吟點頭,唇角微微動了動。短暫的歡喜因那夥人的到來而終結。

那夥人走入書房,看着小夢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的模樣,越發得意,滿口下流話。

小夢辯解的話才出口就被那群男人七嘴八舌頂了回去。他們嘻嘻哈哈,說起小夢那一日的神态、模樣。

手緊握成拳,小夢抿嘴,不安得睨向虞夏青。

虞夏青面上帶着笑意,卻讓小夢覺得看不出他真實的想法。

起身,虞夏青對那夥人微微一笑。

見他面帶笑意,那夥人便也松了一口氣。

幾道劍光倏然而過。

小夢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一摸,手上全是血。當即頭暈目眩,接連惡心。

她聽見那夥人的慘叫聲,勉強自己看了眼,他們中有人被劃破咽喉,有人被一劍砍下頭顱,血飛濺得到處都是。

藍三嫂驚呼,藍子涵暴怒,卻無人有膽量阻攔虞夏青。

小夢心急,卻說不出話。

虞夏青擋在她面前,遮住那滿地的血。

小夢心中湧起淺淺的暖意,手指才碰到鐵甲,便仿若觸碰到火焰,避之不及。

尤其是虞夏青一手提着藍三嫂的一個兒子,一手握着長劍,劍上還在滴血。

血腥味越來越濃,她越發恐懼不安。

小夢頭暈得厲害,身子微微前傾。

一只手搖搖晃晃攬住她,攬住他的那個人手臂皮包骨頭。

小夢勉強自己睜眼,原來是羅一三,羅一三面上還有烏青,單是攬住她就氣喘籲籲。小夢怕累壞了他勉強自己坐直身子,羅一三擋在她面前,她緊拽着羅一三的衣角小心翼翼往外看。

滿地都是屍體,為首的藍三嫂的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坐在地上驚叫着發抖,另一人被虞夏青抓在在手中。

羅一三來後虞夏青便走了。他手中的長劍架在那人粗短的脖子上,唇角還帶着血,一側上揚,眼神冷得像是冰刀。

藍子涵站在附近,手中提着一把長刀。眼眶紅得厲害。“放手!”

“理由。”

“沒有王法!”

“王法?”

虞夏青聲音冷得越發像是冰。

“藍将軍,若說王法,這群人而今已逼死兩個女子,還有一位母親。這還只是衆人知曉的,畢竟女子遇見這種事,或者默默吞咽下肚,或者一死。若是依照我大吳王法,這群人做出這種混賬事,早就該斬首示衆!”

“大京官員已判他等入獄!還要如何?怎麽也輪不到小将軍你在此殺人!”

虞夏青冷笑,道:“藍将軍這番話真是醍醐灌頂。”

這便拿起手中的長劍一舉砍下藍三嫂其中一個兒子的手臂!

藍三嫂嚎哭,手腳并用爬向另一個兒子。

藍子涵揮刀向前,虞夏青不為所動。只将長劍距離手中那人的脖子更近了一些。“你敢動我的人,我便殺了手中這人。”

“難道你真枉顧王法?”

“藍将軍又說王法?本将軍已經說了,這群人本就是該殺之人,若依照王法,本将軍叫做替天行道。”

“哪也不可擅殺!!”

虞夏青微微睨了手中不斷嚎哭的藍三嫂的其中一個兒子。

冷聲道:“若不是替天行道——本将軍此番行徑便叫做仗勢欺人。如同藍将軍之前所做的那些事——依靠自己在雁渡的權勢和在大京的人脈仗勢欺人!”

“阿弟,這人狗——”

“狗仗人勢?又如何?本将軍是虞家的人。虞家,權勢滔天,皇親國戚,我祖爺爺們都是開國将軍。我爹是南方軍将軍,我娘是南方商賈的女兒,我小爺爺是雁渡大将軍,我小姑姑是皇後,我小姑父是當朝皇帝陛下——你一個雁渡副将軍的寡姐,也想與本将軍比權勢?”

“你仗勢欺人!”

“本将軍不過要告訴你這個悍婦——若論王法,你兩個兒子便是——”

這便一刀刺穿那人胸膛,又堪堪出劍接住藍子涵手中的刀。冷道:“悍婦你聽好了,若論王法,你兩個兒子便是死罪。而若依照你們處理此事的方法來——”

虞夏青目光落在藍子涵那痛苦萬分又似若松了一口氣的眼眸上,而後悠然收回手中的長劍,插入刀鞘。

“若是依照你們的方式、依照權勢來判定此事——你等能奈我何?!”

小夢心中一陣狂跳,見虞夏青唇角還站着血,拽着羅一三的那只手便越發用力起來。

羅一三被她抓得疼,卻又不敢說話。

原本瞠目的藍三嫂失了一子,瘋了般沖向虞夏青,虞夏青閃過,看那婦人撲在孩兒屍身上大哭大號。冷眼,道:“喪子之痛,可好?”

“虞小将軍此番言語是對我姐姐不敬!”

“藍将軍!”虞夏青厲聲道:“屬下也不過是依照将軍您的處世方法處理此事罷了,既然你已默認此番行事正确,本将軍又何來不敬?将軍若覺屬下此番行事有錯——那将軍你之前所作的事,豈不是明知故犯?!

“你食朝廷俸祿,你的親人卻借用權勢欺壓良民,害死三條人命!這般行事愧對破格調用你的雁渡大将軍,也愧對當年對你另眼相看的皇後娘娘!”

“你殺人兇手!還我兒子!”

“本将軍再說最後一遍,依王法,本将軍無過。依權勢,本将軍亦無錯。這位夫人要去告狀,告狀便是。只怕是那群面對平民恨不能趴在你繡花鞋上猛舔的官員見了本将軍,連你都會被就地正法。還會連累藍将軍的仕途。

“本将軍給你留一個兒子是因為小爺爺重視藍将軍,不忍你個刁婦沒了兩個兒子便尋藍将軍的事端,你若再胡鬧——這雁渡,有誰能奈何得了本将軍?”

“你、你就是色膽包天!就是覺得俺兒子欺負你的女人!”

原本已被書房中的氛圍吓得一動不動的小夢聽見這番話,心中越發慌了。意欲幫虞夏青說話,那濃烈的血腥味卻讓她接連惡心,甚是難受。

羅一三見她不舒服,輕聲喚了一聲虞夏青。

虞夏青微微側臉,見小夢這般,神情與之前相比略微不安了幾分。

道:“本将軍早就看你三人不順眼,上回就欲讓小爺爺以儆效尤。小爺爺卻說再給一次機會——改換刑期也就罷了,只要出來不再害人、多做善事也算是潛心改過。此番之事,就算是小爺爺在也定不會輕饒。也這難道是本将軍之過?本将軍就是色膽包天,又如何?你是何人,敢管本将軍的事?!”

“阿弟!”

“姐姐莫鬧。”藍子涵唰一聲收了長刀。望着書房外紛紛然落下的大雪,喃喃說起當年的從軍。“當年,我只是想要阿姐和侄兒們過過能吃飽穿暖的日子罷了。”躬身道。“小将軍,本府要辦喪事,不能款待小将軍,還望小将軍海涵。”

書房中,藍三嫂嚎哭聲越發大了。

周媽縮在牆角,看小夢的目光充滿了懊悔。

虞夏青收了長劍,凝眸望着滿地被血浸透的“虞夏青”三字。拾起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張未沾染上血的紙。紙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筆畫時粗時細,“虞”字還多了一筆。莞爾一笑,小心收好。牽着小夢大步出了書房,屋外雪大,他接過羅一三手中的長披風将小夢緊緊包裹,将她打橫抱起離開了副将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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