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小夢不自覺笑了。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苦澀還是故作無辜。

大青果然沒有說錯,原來在真正的豪門眼中她們這種人連“人”都算不上。

大月也曾說,在一些貴胄子弟的眼中,殺個妓.女,殺個妓.女的孩子都算不上大事。

可知曉與親耳聽見卻是兩回事。

小夢見月洞門外站着陪幾個孩子來青園讀書的幾個老媽子,她們被李夫人的氣勢恐吓不敢進門。李夫人讓她害怕,她卻還是理了理頭發招呼老媽子将兩個孩子帶走。

被岳弑月紮了一刀的那個李夫人的身邊人欲攔,小夢道看孩子的是她,要賠禮道歉也是她道歉。

若非要找家人談話,這麽小的孩子,子不教,母之過。

應找岳小樓。

老媽子捂着腿上不住冒血的地方看向李夫人,見李夫人板着臉微微颔首。這才分外不悅得讓幾個孩子離開。而後回到李夫人身旁,腿上流着血,卻站得端正,看着小夢一臉漠然。

小夢心中一陣發慌。

靜下心來,才對李夫人鞠躬道:“拜見夫人。”

李夫人全然不回應,只對虞夏青怒道:“讓這髒女人滾出雁渡!”

“不。”

“你離開得早,故而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娘,夢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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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兒?果真是個狐媚子。她姓什麽?”

“無姓。”

“連姓都沒有!”

虞夏青微吸一口氣,口氣比之前還要認真。“孩兒已經想好了。她可以冠夫姓——”

“啪!”

小夢吓了一跳。

李夫人氣得渾身顫抖,一耳光扇在虞夏青臉上,見虞夏青紋絲不動任由她毆打,李夫人大怒,又惡狠狠扇了虞夏青幾耳光。

而後痛斥虞夏青,又喝令他跪下。

虞夏青照做。連跪都比旁人跪得端正。

李夫人怒氣越發大了,轉臉看向小夢,怒道:“還不把這狐媚子打死!”

“娘,不可!”

“為何?”

“孩兒對她——”

“犯賤!那麽多身家清白的名門閨秀你不要!偏就看上了這個!動手!”

“誰敢!”虞夏青怒視,李夫人帶來的人恍然看着這對母子,不敢出聲。虞夏青這才柔聲對李夫人道:“娘怎可随意殺人?”

“拿不出賣身契,也沒有戶籍文印,如何不能殺?”

虞夏青片刻沉思,卻道:“孩兒之前全然未想到。多謝娘提醒,既然夢兒沒有賣身契也沒有戶籍文印,難道不能改頭換面換個身份?”

小夢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李夫人大怒:“胡鬧!爹娘身份豈能改變!況且此番行徑可有悖律法!”

“娘這種時候卻要同孩兒講律法了。律法可未規定身為賤籍,便可被虐殺?”

“你竟為了一個狐媚子與為娘争吵!”

“不可殺人。”

倒吸一口氣,李夫人皺眉不言。許久,讓小夢滾。

趕緊跪下,小夢磕頭。畢恭畢敬。“夫人,民女馬上離開。”

虞夏青欲阻攔,小夢一把摁住他的手,淺笑,微微搖頭。

這便夠了。

回到自己院中收拾好東西,小夢本欲從正門離開,卻不想正門的守衛換了人。之前的小兵抱着槍站在角落,一臉委屈。新來的那兩人讓小夢從後門離開。“正門有貴客,不能辱了貴客的眼。”

小夢只能從小門走。

羅一三在外等她。

原來那正門的貴客是此次随李夫人來的虞家新給虞夏青選的未婚妻。是上一次那女子的妹妹。

“是李夫人娘家的侄女。之前與将軍訂婚的是姐姐,名為李紫月。後來将軍不喜,便退了婚約。知曉将軍看上了——你,李夫人便撺掇小将軍的爹定下了李紫嫣給将軍做未婚妻。李紫嫣是李紫月的妹妹,她姐妹二人都是夫人最喜歡的姑娘的模樣,家世清白,相貌美麗端莊,身段窈窕可人,詩書禮儀、琴棋書畫,管得了家,能入廳堂,也能進廚房。”

小夢原本來有些惆悵,越聽,越生出幾分快樂來。他那樣的人本來便應該配羅一三口中那樣的女子。

“你不氣?”

小夢微愣。“大青說,做夢可以。但夢,終究會醒來。他過得好,我便好了。”

離開右翼将軍府,小夢一時無處可去,羅一三便帶她去阿六酒館。她之前在酒館中的那間房依舊保持原樣。阿六對小夢的歸來毫不意外:“什麽樣的身份做什麽樣的夢。”

小夢只笑笑。阿六給她簡單包紮傷口後又去給她和羅一三做飯。小夢便問起虞夏青的上一個未婚妻李紫月。

“很美——可比你好看多了。家世清白,溫柔典雅,和妹妹一樣。”

“那為何他不喜歡。”

羅一三張口便道:“是夫人選的。可将軍從小就不喜歡那種溫柔典雅的大家閨秀。不是那些大家閨秀不好,而是與他的理想型、她小姑姑那樣的女子差別太大。将軍自小就喜歡他小姑姑那樣的,無事能生事,有事不怕事,遇事能平事的女子。最不喜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的,不管再美。”

小夢歪着頭想了想。

卻笑不出,她也不是虞夏青喜歡的那樣的女子。

夜暗了。

小夢癱在阿六酒館的床上,燈油昏暗,她看着小兔子發簪,只是一支普通的銀簪,但她卻分外珍惜。

想到今日之事,只覺悲,卻不苦。

他若好,她便好了。別的不重要。

似乎有人翻牆而入。

然後扣門。

小夢拔出小刀,卻聽見虞夏青的聲音:“夢兒,是我。”

坐在床畔猶豫許久,小夢拉開門扉,他一身黑衣,用黑布蒙着頭。進門,鎖門。

他的手指在她面上輕輕拂過。“疼嗎?”

小夢拉他進屋。

本欲給他倒一杯水,又覺得茶杯太髒。

身子一輕,他将她橫抱上床。

小夢心跳越來越快,羅一三話本中的故事細節接二連三鑽入腦袋,腦中滿是“生米做成熟飯”、“懷孕逼宮”。

虞夏青大笑。

嘲弄道:“羅一三平日到底教了你些什麽。”

他正色道李夫人本就極度厭棄小夢,若小夢與他再鬧個未婚先孕或者還未成親便與男人睡在一處的事情來,只會更厭惡。“除非你能生個女兒出來。”

小夢臉立刻紅了。

虞夏青卻滿不在乎說起虞家的病症。五代,迄今虞家已有五代人,卻只生了皇後娘娘一個女孩出來,皇後又只生了一個小公主。

對虞家來說,想進門,除非生了女兒。

“那——”

“夢兒,這般進了門你也是妾。而我不會讓你做妾。”

心倏然暖了,小夢小心翼翼靠在他身上,衣衫上有淡淡的黴味,雁渡幹燥,衣衫應在櫃中放了很多年。

單手抱着她,虞夏青騰出另一只手撥了撥燈芯,油燈的光比先前亮了不少。

“還疼嗎?”

“不疼。”

“脫掉衣裳,我看看你的傷。”

小夢臉上燙得厲害,傷大抵在後背,深深淺淺。

阿六幫她上過一次藥,衣衫滑落,露出厚厚的紗布。房中處處是藥味。

小夢感到他的手指透着厚厚的紗布輕撫着她的傷。

擔心他傷心,小夢趕緊勸慰。這樣的傷她也不是第一次受,算不上什麽大事。

這樣的傷也自幼便伴随着她。

就像今日的辱罵和挨打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她很小便被賣,爹娘的樣子都被忘了,家的樣子也被忘了。卻牢牢記得無數次家中大娘帶人來妓.寮打砸,生生将人打死,丢了一點兒錢官府便不再過問的事。

後來被大青帶走,依舊如此。

不管在何處都是如此。

“我曾問大青遇見此種事可也曾委屈?大青說,若她是家中大娘,手中也有點權勢,看見家中長子與我們這種人厮混在一處也會暴跳如雷、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你娘親一開始便知曉我是誰,卻等到弑月動手才讓手下動手——大概見弑月那般便認定了我的确是個可以蠱惑人心的狐媚子吧……”

她很小心的碰了碰虞夏青的臉。

她沒事的。

從小到大什麽苦沒有吃過?

還怕這個?

他從後面抱着她,抱得很緊。

她說這話本是為了勸慰虞夏青。卻似乎适得其反。

“我馬上回去,讓娘——”

“不……”扭身見虞夏青面上有異,小夢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若是我有娘……我娘辛苦養我長大,她也一定不希望我為了一個在她看來是外人的人與她争吵。”

他無奈,她卻笑了。

她怕什麽。

這點苦頭與她小時候受的苦相比,什麽都不算。

“大魚,你快回去。你娘若是見不到你,會心急的。”

默默看着她,虞夏青狠狠吻了下來。

這次他未曾說“唐突姑娘”這種看來是欲蓋彌彰的話。他拿出一個銀镯子套在她手腕上,而後便走了。

看着手腕上的小兔子镯子,目送他輕松翻過圍牆。

小夢忽然懂了大青常說娼門中的女子,吃過太過苦,賠過太多笑,故而但凡遇見一點真心便恨不能交付一切。

吃了太多苦的人,只需要一顆糖便願交付身心。

次日早早起身,用阿六給的細粉簡單塗抹掩蓋面上的烏青。小夢緩步去右翼将軍府,遠遠便看見被扔出門的青園的牌匾和桌椅。

昨日挨打都未覺傷悲,她今日卻感到一絲苦楚。

這是她的心血,卻也是他的。

小夢卻還是不願他為了此種小事與李夫人争吵,連換個院子的小事都做不到,李夫人只會更加厭棄她。

與阿六商議後,小夢租了一輛車将青園的東西盡數搬去阿六酒館。車才到,岳小樓卻來了,不由分說将所有東西拉去了左翼将軍府。

昨日之事岳小樓已聽說。

“此番我幫你,未謝你幫了弑月。我今日早些時候去見了那位李夫人,若不是小将軍幫着說話,那位李夫人定會為難我。”

“您都當了将軍——”

“一個小小的左翼将軍,在虞家面前什麽都不算。”岳小樓道,而後帶小夢去了一處宅院。

那是左翼将軍府的別院,比虞夏青那裏要寬敞明亮很多。平日閑置不用,今日早些時候岳小樓讓士兵将別院好生整理了一番。讓小夢将青園搬來此處。

小夢道謝,岳小樓卻道她平日沒什麽空閑,岳弑月除了從小照看他長大的岳大娘也不與旁人接觸。長大後便越來越淘氣搗蛋,盯着沒空,不盯着又要四處惹事。

“青園不錯。”岳小樓笑道。又問小夢為何在出了這種事後還要這般。“因為小将軍?”

“為了我自己。”小夢笑道。

“你似乎不恨李夫人。”

恨?

小夢苦笑。

若要恨,她應該恨将自己賣進娼家的爹娘。

“夫人恨我,卻一直沒來尋我麻煩。按理說,她可以将我扭送官府。”

“怪人。”

小夢不覺自己是怪人。

她出身如此,難道還要要求皇親國戚用八擡大轎将她擡入虞家?連宰相家的女兒嫁進去也算是高攀的人家,看得上平平無奇的她?

岳小樓不言,眉眼中卻有深深的無奈。

眉頭又很快舒展,濃眉上都跳躍着歡欣。

道當初她與岳弑月爹爹未成親便有了孩子。她那時在雲囿關已有一些權勢,那家人覺得她為成親便懷了身孕着實可欺,便要她給與生意場上的方便,岳小樓說不可,不想被那戶人家嘲弄。

“他們覺得女人成親前有了身孕就得對夫家百依百順,我不答應,便不能過門。不過門?難得我那一瞬有了洗手作羹湯的想法。而今想來,着實逃過一劫。”

“故而你不後悔?”

“後悔?”岳小樓眉目舒展,望着連綿起伏的雁渡山,笑道從錦花王朝起雁渡關便有女子為大将軍的傳統。今日的雁渡關是皇後娘娘攻下的,虞家掌管雁渡理所當然。

“但說不定能當個副将軍。只是可憐了弑月。”

岳小樓說起岳弑月三歲那年她帶他去給岳弑月的爺爺祝壽。那日岳小樓被那戶人家的一群老媽子各種諷刺。

不提那家人,岳弑月自己都快将此事忘了。

小夢回想昨日的事。

回想岳弑月刺向老媽子那一刀。

岳小樓都忘了,岳弑月卻記着。

孩子不喜歡欺負自己娘的人。

岳弑月如此。

虞夏青也是如此。

岳小樓有事要做,小夢慢慢收拾。

圍着別院繞了一圈,她卻覺此處比右翼将軍府有趣很多。

別院前有一大片空地,小草綠茸茸的,北側有一條小溪,小溪往北又是一大片斜坡,她在斜坡上看見了許久才冒出頭的野草莓苗。再往北便是雁渡山。

左翼将軍府的別院除了堂屋和書房外還有四間閑置的房間。

小夢在堂屋挂上聖賢的肖像。

換了書架,拿平日攢下的錢買了一些書。

比鄰書房的那間屋子用來給孩子們上課,小夢選了一間大的給孩子午睡用。剩下兩間一間自用,一間給幫孩子做飯的廚娘。卻不想羅一三抱着被褥跑來,帶着一臉浩然正氣道怎能讓小夢獨自住這麽大的院子!

“可而今這種狀況你與我住一處豈不是更不好?”

羅一三略做思考,道小夢說得沒錯。“那我住這裏,你去別處?”身子一歪,靠着牆癱倒。“我身子這麽弱走這麽遠的路,好辛苦……”

小夢記見羅一三神情凄楚,一副但凡多走一步便會倒在地上一病不起的較弱,便應允下。

還沒來得及搬,岳小樓大踏步進來,将羅一三的東西丢了出去。美眸一瞪,羅一三乖乖收拾東西去了軍營住。原來他也被李夫人掃地出門,李夫人嫌棄他是個寫話本的。

“将軍很小就離家,很少與娘親在一處。我身為前親兵,也要諒解将軍。”

收拾妥當。

次日青園繼續開門。

來了三個孩子,少了藍媚,藍媚早被李夫人接去自己身邊玩耍,李夫人不允許藍媚找小夢這樣的人玩。

藍無卻來了。

藍家的丫鬟說小少爺并不願來,卻被妩媚扯着耳朵罵了一頓說不讀書将來沒出息。

藍無委屈:“是娘你自己說的臉長得好就是一切。”

“除了臉好看也得學點兒東西!不如你年老色衰,哪個女人要你!”

小夢不解。

羅一三笑道:“岳将軍出身屠夫,妩媚夫人出身娼門,清秋是個考不中秀才的讀書人。都曾被老夫人嘲諷。你說她們在你和老夫人之間最讨厭誰?對女子來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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