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chapter.紅藍碰撞(下)

? (四)

周防的右手食指輕輕敲擊着桌面。

不知為什麽,當宗像離開之後,本應該平靜下來的有些煩躁的心情反而更加躁動,讓他生出了一種想要宣洩什麽,卻又無從宣洩的糟糕心境。

“尊……”

周防聞聲看向将畫冊翻開了幾頁的安娜。安娜擡頭望着他,眼睛裏隐含着疑惑與擔憂。

恐怕是敏銳地意識到了周防躁動的心情。

相視間,安娜又緩緩低下頭:“如果尊不想待在這裏的話,那我們就走吧。”

“……”

周防沉默了幾秒,看似有些不耐地搔了搔後腦的頭發,隔了幾秒,突然慢慢地站起身。當安娜聽到椅子挪動的聲音後擡頭的剎那,她聽到周防用有些平板的語氣說道:“我去找本書看看。”

話音落下,銀發女孩雖然像個面無表情的洋娃娃,但明亮的眼神卻讓整個人都變得鮮活起來。

“尊,你去找書看吧。我坐在這裏等你。”

在周防轉身走向不遠處的書架之後,他回頭看了安娜一眼。安娜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對視了幾秒鐘,又對他輕輕點了下頭,像是賦予了他一項“務必要帶着一本書回來”的任務一般。接着,安娜便低下頭,一臉認真、老學究似地看起了手中《小美人魚》畫冊。

周防轉回頭,看了眼眼前一排排分門別類的書架,懶于細細研究,随便找了一排,走了進去。

他的雙手插在兩邊的褲袋中,盡管看上去極其倦怠,但整個人無形中散發出的懾人氣場,使得周圍原本便三三兩兩的借閱者退避三舍,紛紛離開了周防所處的這一排書架,前往了其他區域。

周防百無聊賴地伸出一只手,指尖劃過一本本或薄或厚的書脊,随後忽然意識到安娜還在閱讀區等着,便即刻停下了腳步,非常随意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一本。

這本書大約有十厘米的厚度,在拿起來的一瞬間,周防有些後悔為何偏偏在這個位置站定。而在他抽出書本的同時,對面書架上緊挨着的一本同樣厚度的書,被人十分輕巧地抽離了書架。

當周防從空了二十厘米的縫隙中看去,便看到了宗像的臉。

本應該離開這裏,前往樓上閱覽室的宗像。

“哦呀,周防,您這麽看着我,是我臉上沾上了什麽東西嗎?”

宗像看到周防,表情并沒有絲毫驚訝。然而,他說出來的話卻讓周防眉頭微蹙。雖然從宗像禮司的口中聽到這種話,并沒有什麽稀奇,反倒可以說,這類語句和語氣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宗像給人的一貫姿态。

但周防卻有種微妙的錯覺。

眼前的宗像,眼神,表情,以及平直端正的嘴角,這一切都與腦海中的印象別無二致。

只是從這張臉上隐隐洩露出來的某種看不見的情感,卻沾染上了些許怪異的色彩。

或許怪異的是自己的潛意識,周防心想。

雖然周防的心思百轉千回,但表面上,他在看到宗像的瞬間,臉上便挂上了幾分不耐的冷笑。

“宗像,真是走到哪裏你就出現在哪裏。跟着我,就這麽有趣嗎?”周防當然不會,也不屑于将心中對于宗像去而複返的疑問說出來。

“啊啦,怎麽說呢……有時候,跟着您,确實會經歷很有意思的事,甚至,讓我……”宗像似乎本就沒打算說完,他驀地頓了幾拍之後,繼而又道,“您以及您的吠舞羅,如果不是有草薙先生,很多時候都讓我很頭疼呢。”

宗像随之而來的回答可以說與周防以為會聽到的答案大相徑庭。但不論從哪方面來理解,又似乎并沒有任何背離。

周防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不待他再開口,對面被書架擋着身體,只露出白皙的脖頸與臉龐的宗像悠悠然地開口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哼,”周防從鼻子裏輕哼一聲,随後一邊翻動手中厚厚的書籍,一邊問道,“樓上果然很寂寞?”

語畢,周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竟然真的再次與宗像交談起來,而且問出的還是那般像是與普通朋友閑聊交流似的日常問題。

他隐約感到,自己正被面前的宗像隐隐牽扯着,但卻并沒有之前那樣煩躁的感覺。

“……那倒也沒有。”宗像像是沒料到周防會出此一問,随後嘴角劃起一抹微笑,“只不過,剛巧這裏似乎有我想要的書而已。”

一個話題過後,周防再也沒有想與宗像交談下去的打算。他想都沒想,便再次将手中的手塞回書架中,同時也擋住了宗像的半張臉。

原本是随便想拿本書回去,做做樣子陪着安娜。但現在,周防覺得拿與不拿,看與不看,對于他來說都毫無意義。

周防哼了一聲,打算離開。還未轉身,他忽然聽到宗像用淡然的口吻,說出了一句提醒之言,讓周防适才剛松展開來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赤之王周防尊,多多注意一下您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吧。”

上次說起關于力量的話題是什麽時候?哦……周防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年底,突然光臨酒吧的宗像似乎也曾提起過差不多的話題……

“……宗像……用不着你提醒,我自己清楚得很……”

周防看向宗像,對面那張臉被書擋住一半,另一半臉上的表情依舊莫測,甚至更讓人讀不懂了。

周防的思緒有了一瞬間的游離。有那麽一秒,他似乎捕捉到了久遠以來的某個真相——他認為自己應該是最能讀懂宗像的人。而眼下的情景,卻将這種詭異的自信在下一秒打得粉碎。

一切的一切看似平常,但卻又少了些什麽,同時又多了些什麽。仿佛能用肉眼看到的渺小塵埃打着旋漂浮在宗像身後,同時,明亮的光打在他顯露出來的半張臉上,一切都看似毫無異常。然而,與周防對視的那雙眼鏡後的深色眼眸,卻像是沉澱了很多周防無從了解的物質。

“哦呀,那麽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宗像說着,亦将手中拿着的書籍放入周防眼前僅有的那條縫隙,随後全然隔絕在只剩下書的周防視界裏。

“……看來這邊也沒有我要的書呢,我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宗像的聲音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一般。

直到走出書架,周防注意到安娜的視線,才從剛才對宗像有些莫名的感覺中回過神。

他似乎找到了一些微妙的關聯。

剛才宗像給他的感覺,與那日酒吧的宗像——極其相似。

(五)

“尊。”

安娜大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周防,在別人聽來并無多少感情,甚至就只是一個簡單的發音,卻讓兩手空空回來的周防稍稍側頭移開了與她相交的視線。

周防不是別人,知道安娜的目光中有一絲責怪他沒有完成任務的意思。

但是,周防也不可能單純地就敗在安娜的眼神下。在安娜無聲地凝視中,他像是壓抑着某種暴走的力量一般,伸出手,二話不說地抓住了正抱着畫冊姿态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的安娜的後衣領,将嬌小的女孩輕巧地提了起來。

安娜最初吓了一跳,但并沒有掙紮的必要。

在閱覽室其他普通人驚恐的注視下,周防拎着安娜走了幾步。

“尊……放我下來。”

雖然安娜并不介意被周防這樣拎着,但實在是有些不舒服,所以向周防真實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周防低頭看了一眼仰起小腦袋望着他的安娜,對視數秒之後,便将安娜放了下來。伴随着“啪嗒”的鞋子落地的聲音,另一側的某個地方也一并響起了頻率不低而又有規律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人踩着樓梯下樓的聲音。

周防看向閱覽室右側的樓梯。

當今天第三次見到宗像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蹙緊了眉頭。他剛才并沒有看到宗像前往樓上,那為何……

心中雖有困惑與不解,但周防面對宗像的時候卻已經習慣用挑釁的态度表達一切情緒了。

“宗像……你倒是忙碌得很……”

宗像聞聲看向周防,稍顯急促的神情冷卻了幾分,随即推了推眼鏡:“我相信我并沒有打擾到您吧,周防。”

周防頓了幾拍,接着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嘴角彎起一抹弧度:“居然能看到你有些急躁的表情?呵,還真是,百年難得一見。今天出來也算是值了……”

宗像走到周防前方,眼神飄離了數秒,似乎觀察着周圍,然後當他聽到周防所言之時,眼鏡後的眼眸稍微有了一點波動。他望向言辭戲谑的赤王,已然收起了剛才那份可能只有周防注意到的急躁。

“很高興讓您這麽覺得。雖然……在此遇見您,我并不覺得高興。當然,”說到這裏,宗像低頭看向仰頭注視他的安娜,“我非常榮幸,今日能遇見栉名小姐。”

不知什麽時候,三人步調不一,卻又不約而同地走出了圖書館。

周防與宗像的氣場更是讓原先準備一起出去的人戰戰兢兢地遠離開來,讓三人先行離去。

走到門口,正當周防準備帶着安娜離開之際,安娜忽然站定,然後轉頭看向宗像,開口問道:“你在找人嗎?”

“我剛才确實有在找人,栉名小姐觀察力很出色呢。”宗像有些訝異,而後露出欣賞的笑容。

“……找誰?”

“栉名小姐對此有興趣?”

安娜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地攥緊了周防的衣袖,接着輕輕地搖了搖頭。

宗像輕笑了一聲,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只不過,他卻也不想放過周防似的,看向一旁顯得對二人的談話內容一臉不屑的周防,感嘆般地說道:“周防,栉名小姐似乎也有些心口不一呢。”

“……哼。”

周防對之更不以為意。

“尊,走吧。”

安娜不再看宗像,輕輕地扯了扯周防的衣袖。

“……你在找什麽人?宗像。”

周防握住安娜的小手,給予她溫暖的溫度的同時,突然開口問宗像。

三三兩兩從圖書館出來的人,在看到停駐在門口的三人時,都紛紛小心翼翼地繞了開去。

周防突如其來的提問并未讓宗像再露出訝異。他站在被早春的涼風吹拂的圖書館門口,向前走了一步,接着轉身又走了一步,正巧站在周防的身前。只要再一個轉身,他便會與周防呈現面對面的姿态。

宗像稍稍将上身向側傾,将腦袋湊至周防的耳邊,用有些暧昧——但其實周防卻清楚得很,算是宗像的一種特別習慣的近距離交流的姿勢——的姿态在他耳邊神神秘秘地說道:“我也并不清楚呢……不過,這段日子,總是有被某種力量牽扯的感覺。說實話,實在說不上喜歡。不知赤王周防尊,您是否也有這種感覺?”

然而,不等周防回應這個話題,他便緊接着話鋒一轉:“難得今天公休都要遇見您,還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呵。大概吧。”

周防遲緩而模棱兩可地回應道。

話音落下,宗像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随後,名為宗像禮司的男人重新邁開長腿,與周防擦身而過。

顯然,周防和宗像,都不是相信命運的人。雖然,他們被命運選中,成為了王權者;但,便是從成為王權者開始,從擁有達摩克利斯之劍開始,他們便擁有了支配命運的資質與能力。

當宗像從身前走過的一瞬間,周防聞到了一陣淡淡的香水味。他說不出是什麽,但不得不承認,與宗像整個人的形象極為契合。

“對了,周防……雖然您的失控與否都與我個人無關。”宗像一邊走一邊用周防和安娜都足以聽清的音量如是道,“但歸根究底,如果您的威斯曼偏差值瀕臨臨界點,對于Scepter 4卻會是非常麻煩的一件事。所以還是請您注意一下您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吧。”

說完這一段長長的話,在聽到周防漫不經心的回應後,宗像的神情看不出有任何不快,但卻放下了适才說話時嘴角噙着的微笑,恢複到平時清冷如斯的姿态,沒有絲毫遲疑地踱步離去。

周防說:“宗像……你的多次提醒,已經讓我厭煩至極了。”

宗像前腳剛走,周防後腳便帶着安娜離開了圖書館的門口。

對于分別,周防和宗像沒有說一聲再見。

自然而然的擦肩而過,自然而然的背道而馳。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他們也并不需要這樣的表達。

雖說,兩人的關系比萍水相逢要來的深入。但卻也比真正意義上的深刻,要來的疏淺。

至少,目前為止,他們都是這樣認為的。

(六)

與安娜一起回「HOMRA」的途中,周防享受着這樣的安逸。在大腦即将放空的邊緣,他突然又不明緣由地,想到了今天三個時間段內看到的宗像。

總體來說沒有什麽區別,但細想卻又像是忽略了什麽。着實有夠奇怪。

然後,現下這個時刻,想着宗像的自己,周防也覺得非常奇怪。似乎腦海中百分之八十的細胞都被調動起來想着那個可以稱為死敵的對手,實在是有幾分可笑。

不過,宗像那幾句乍聽起來像是因為怕麻煩才提醒他的話,他卻是了解其中另外的真意。也不知為什麽,如此思索了一番,竟緩緩撫平了周防之前幾乎快随着力量躁動起來的心情。

“尊,那個人果然很奇怪。”

周防聽到安娜輕輕地低喃着。

這樣的說法聽來有幾分耳熟,而後他忽然想起,上一年年底安娜也說過大同小異的話語。

周防依舊沉默,像是完全沒在意安娜的話。他以一種在對待別人時從不會有的溫柔,無聲地配合着安娜的腳步慢慢走在返回「HOMRA」的路上。

一陣靜谧過後,安娜輕聲說道:“不過,他對尊并沒有惡意。”

“……呵,我知道。”

周防的薄唇一開一合,吐出淡淡的話語,随着春風飄散在這個櫻花盛開的時節。

他的左手拉着安娜的手,身邊跟着草薙、十束等其他氏族成員。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在歡快地大笑着。整個畫面仿佛一曲歡樂頌,演奏出讓人嘴角含笑的音樂。

草薙似乎對他說了什麽,看唇形像是要他發表一下意見。

然而,周防卻發現,自己連張嘴的力量都消失了似的。他只能定定地凝視着歡聲笑語的場面,就像是被定格在當場,甚至走動的力量都被剝奪。

詭異的壓力還在持續着,冗長到連周防都覺得快被無聲的氣氛壓垮。瀕臨爆發之時,某個規律的腳步聲在前一瞬還是死寂的耳邊響起。

周防發現自己緩緩恢複了行動能力。他慢慢轉身,朝着聲源處望去。只看見,在滿目櫻花瓣的視界裏,一抹穿着的顏色有些眼熟的人影,悠然地向他走來。

那人的臉孔仿佛模糊在了漫長的時光中,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清楚其五官的位置,卻辨認不了到底是何人。

周防亦慢慢地向着那身影走去。

周防不斷地走,不斷地朝前邁着大步……卻怎麽都無法靠近那個人影。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小會兒……當他終于得以與那人面對面時,他還是看不真切咫尺之外的真容。

周防深深地注視着他。

那人長身而立,被迷霧所籠罩,徒留鼻尖幾縷特別的味道。

某一個深夜。

在單調得仿佛沒有生活氣息的HOMRA」酒吧二樓的一間房內,周防尊閉着眼,挺屍狀地躺在鋪着白被單的床上。

沒有任何聲音的室內,周防的睫毛忽然顫動了幾下。而後,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在那雙金色的眼眸中,即使是半夜驚醒,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困倦。

如果是平時,突然夢醒的周防定會分出大部分精力,來壓抑随時可能瀕臨暴走的力量。

但今夜,他卻發現,他似乎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夢。

沒有任何能力影響,沒有任何憤怒。

夢中面容模糊的男子,帶着幾分熟悉的味道。而那味道,仿佛依然飄散在床頭邊的空氣中,輕吸一口氣,便能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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