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chapter.虛實界限(下)

? (三)

電話提示音從室內另一端的辦公桌上傳來,全然打破了這個空間的靜谧,亦打斷了宗像與周防之間的一觸即破的氣氛。

“煩人的電話……”周防的手掌覆在宗像的頸項後,用他慣常的低沉性感的聲音嘀咕道。

“你想對我做什麽呢?”宗像的嘴角和眼中緩緩浮現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頓了頓,不待周防回答,又道,“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請問,赤之王周防尊,您可以放手了嗎?”

周防掃興地放開了宗像,又重新倒回了榻榻米上,眨了眨眼,茫然地盯着上方的天花板。

終端機的電話提示音還在堅持不懈地響着,直到宗像走到桌邊,拿起來按下了接聽鍵。電話是正在學園島調查的伏見打來的,說是發現了關于十束被槍殺一案的兩個嫌疑人。

“如此的話,伏見君,你将那個自稱為無色之王的男子與另外身份不明之人的行動方位傳到我的終端機中,到時,我自會趕過去。對了,要不現在你和淡島君先回來一趟?”

“……啧,麻煩。我和副長到時候直接趕過去找您好了。”

伏見的回答早在宗像的意料之中,他笑說:“雖然無法和你們共同前往有些遺憾,但如果這是你的選擇,那我不會有任何意見。那就等會兒見吧,伏見君。”

“啊,再見,室長。”

對比周防,在給人以不在狀态的印象方面,伏見猿比古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挂了電話,宗像轉身看向在他接電話的過程中坐起身來的周防。

“看來由我直接看守你這個辦法果然不可行。我有事要忙,而且大概會忙一段時間。”

周防慢吞吞站起來時,自覺地将枷鎖拿在了手中:“很遺憾,又要回那個陰暗的地方了。”

“只要你答應從王座退下,便能脫離這個陰暗的地方。”

“總是說些可笑的話,宗像。”

“既然你不同意,那我只能重新将您送回去了。”宗像平靜地接過枷鎖,将它重新扣上周防的手腕。

周防眯起眼睛,顯得有些困頓:“我記得你剛才說大部分人都去忙了,如果你确定要讓那些能力不濟的小子押送我回去,我并不介意半路逃走。”

“你如此要求的話,我也并不介意押解你回到牢房。”宗像臉上的笑意看起來非常有誠意,“走吧,周防。”

“……呵。”

一人戴着枷鎖,一人配着刀,一赤,一青;雖然并肩而行,僅隔着一伸手就能輕而易舉将對方抓住的距離,但即便是咫尺之遙,卻猶如有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閘門立在了兩人之間。

周防重新躺回石榻上,閉上眼,顯出異常的疲态。他知道,自從十束多多良死後,從石板那裏取得的力量過大,使得原本已經消失幾個月的噩夢又一次出現。這些天來,無論是睡夢中,或是清醒的時候,他都必須分出一部分心神來壓抑可能會産生的力量暴走——這些都是他随時會崩毀的預兆。

還真是完全不能得意呢。

在自覺也許沒有問題的時候,大量地動用力量,還是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大概,之前的好轉也只是一時的,最終他依舊要面臨……

——“好自為之吧,周防。”

這句話是宗像這次臨走前最後說的話,幾分嘲諷是那人一直以來的态度,但周防明确感受到了難以掩藏的無奈。

周防的臉上也不禁浮起無奈的笑意。

可惜的是,這份無奈,已經轉身離去的宗像看不到。

宗像的話,周防什麽都沒回應,背對着牢房的門口,閉上了眼。

一片黑暗中,周防回想了前一天所做的令人厭煩的夢。

巨坑邊緣光滑的弧狀切斷,燒焦的、廢棄的、充斥着焦味的荒野,沒有人煙,一片死寂。

一切的景象都熟悉得仿佛親眼目睹過。

他一早就應該明白的。

那不正是十年前,前代赤之王墜劍毀滅時造成的,被知情人稱為“伽俱都隕坑”的巨坑嗎?

以及因此帶來的神奈川縣70萬平民的死亡,和遺留下來的殘破不堪的東京灣一隅。

曾經……周防覺得以這樣的方式毀滅,也還不錯。因為他覺得,比起将真實的自己束縛于世上,還不如交由想将一切燃燒殆盡的沖動來的好。

一年前的周防便是這麽認為的,而同時,他也會覺得有如此想法的自己實在讓他作嘔。

然而,現在……

他或許真的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局面。

雖然還沒有發生,他卻非比尋常地确信。

如今,正是因為這份确信,讓他無法對宗像最後的那句話語持以肯定。他走的是與宗像截然不同,背道而馳的道路。

目前看來,這兩條路永遠只會像是朝着隔了180度的方向延伸的射線,永遠……沒有交彙點。

而他,走至不久的未來,也将不再存在于世。

不過……雖然如此确信,心中卻又有一個微弱的,但無法忽略的聲音在說——或許還有挽回這個無解的死局的可能。

這樣的話讓周防都覺得嗤之以鼻。

可是那個聲音實實在在地如此掙紮着,連帶着宗像每次固執己見的樣子都一一出現于眼前。

呵,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那個站在對立面的家夥。

不過,可能也并非莫名其妙。

适才在宗像的辦公室,如果電話沒有響起,兩人到底會不會吻上,到這一刻,周防也依然沒有答案。他并不知道那時候為何他要那樣做,只是沖動地這麽做了。

說到底,周防尊本身便是一個依靠本性和沖動行事的人,雖然并不是完全不加思考,且他的直覺也往往準确,但卻在今天,沉下心來思索起這一連串煩人的問題。

“你想對我做什麽呢?周防。”

——當然是想吻你了,青之王。

那一瞬間,周防确實想這麽回答、這麽做。不過聽到來自宗像的疑問,他不禁愣住了——對自己的行為,對自己的想法,愣住了。

宗像質問的氣勢,仿佛如果周防不放手,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拔刀一般。

于是,周防便放了手。

那時,他并沒有因為想要親吻同性的宗像而作嘔——同樣散發着男性荷爾蒙的,也同樣散發着王權者的氣勢的宗像。

二人,本就是同類。

直到這一刻,他其實有些後悔——

後悔那時候應該無視宗像,直接吻上去。

(四)

2010年12月17日。

周防睜開眼看向窗外時,發現自己還記得時間的流動。

被宗像逮捕進入牢房之後,已過去了三天。雖然不知道外面現在的動向如何,但吠舞羅不會有事,這一點他異常肯定。

除此之外,更能肯定的一點是,前天還出現的噩夢再次消失了。

昨天那一覺,倒是将他這幾天來的疲憊席卷一空。

疲勞不再,周防反而覺得有些無聊了。

而這兩天來,宗像正如他自己預料的那樣,忙忙碌碌,毫無空閑,一次都沒有再來過這裏。平日宗像說話時,總是拐彎抹角,用周防最讨厭的方式和他交談。但這幾天,沒了那絮絮叨叨的聲音,他反倒有些不習慣。

——照理說,他最習慣的就是安靜,平時也總是一個人呆在「HOMRA」的二樓。

“待在這樣的地方,周防您不會覺得無聊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并沒有引起周防的驚訝,他緩緩坐起身,微微擡頭與站立在前頭的人影的雙眸對視。

“所以你來陪我了嗎。有失遠迎,青之王。”

宗像站在打開的牢門後,一步步地走進來。

周防勾起笑:“穿着私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可還不是你的公休。”

“您竟然也會記日子,還真是令人驚訝。”宗像穿着和上次同樣的墨色大衣,但款式從原先的腰間系帶變成了歐式搭扣的呢大衣樣式,只聽他繼而道,“我還是能擠出些時間來做一些自己的事。而且大晚上的,穿着私服,少了份拘束。”

周防并不注重時尚,對于這些東西的了解,多是平時草薙在耳邊叨唠他穿衣服沒品味時耳濡目染的。

周防慵懶的貓着背坐在石榻中央,就如那次宗像光臨「HOMRA」時,牢牢霸占着沙發一樣。環境變了,圍繞在身邊的氏族不在,但從周防身上卻看不到半分消沉。

“呵……只是你不帶着刀,倒也不怕我逃出去嗎?”周防凝視着前方的人。

什麽都沒變,又有什麽變了。

還是那張臉,臉上還是那抹別有深意的冷笑,但又仿佛不是錯覺——眼前宗像的氣質中添了幾分柔和和淡漠。

與兩天前,在辦公室見到的宗像有些不同。

與一個月前見到的宗像還是有些不同。

與三個月前見到的宗像依舊有些不同。

和上一年底在「HOMRA」見到的宗像,大概也還是有些不同。不過只是多了幾分讓周防在意的釋然,其餘的并沒有多大的改變。

……啊,原來他記得這一年來和宗像見面的每一次。

抛開這一點,周防總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什麽,但下一瞬,宗像的話打斷了他的所思所想:“在這裏三天,想必您已經想得夠多了,您的決定還是沒變?”

“……毫無意義。”

“但是将您關在這裏,并非毫無意義。”宗像又走近一步,“周防,能煩請您坐過去一點嗎?我之前忙了太久,覺得有些累。”

“你也會累嗎?宗像。”

彼此的瞳孔中映射出對方的面容。在宗像紫羅蘭色的清澈眼眸中,周防看到自己閉上了嘴,朝着左邊挪動了一點。

宗像随手将大衣的紐扣一顆顆地解開,随後披着大衣外套,沉着地坐到周防身邊。

周防轉身,靠着牆壁,面向身邊之人。

青之王看上去真的有些累。

不止是累,可以用虛弱這個詞形容、力量也是。

這是第一次,周防切實地從宗像的身上察覺到他的疲憊。

但雖然察覺到,周防也不可能真的去問。

宗像對着看向他的周防笑了笑:“難道只允許您每次都露出有氣無力的樣子,卻不允許我稍微感嘆一下嗎?這可不公平。”

“……”

“要煙嗎?”宗像突然問。

周防這次是真的有些驚訝了。他看着宗像從大衣口袋中摸出煙盒,煙盒沒有拆封,盒上标注着“Blue Sparks”。宗像拆開包裝,取出一根煙。

“我可不記得你有煙瘾啊,宗像。”周防從宗像遞過來的煙盒中取出第二根,神情已經回到了一直以來的雲淡風輕。

跳動的赤色火焰陡然在他的拇指與食指摩擦間竄起。

霎時間,在牢獄中除去月光之外,成為唯一光源的火光照亮了周防和宗像彼此的臉。

周防探過手去,指間的火焰将宗像叼在嘴裏的香煙點燃,随後給自己點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吐出。

宗像也吸一口,眼鏡後深色的眼眸注視着向上飄揚、逐漸消失在空氣中的白色煙霧,伸出修長的食指撥弄了幾下,漫不經心地說道:“工作之餘,稍微吸入一下這種有毒氣體,也無大礙。”

“你這次來又是什麽事?”

“……不是談吠舞羅、不是談無色之王、不是談德累斯頓石板,排除這些,您認為我找您是何事?”

“我知道個鬼。”周防不耐煩地嗆了一句。

“果然是沒耐心的家夥。”宗像無奈一笑,轉而他臉上的微笑變得從所未有的真誠,倒讓面對他的周防有些不自在起來,“其實沒什麽,……只是突然想來見見你而已。”

這一句,沒有用上敬語。

在周防的印象中,當二人獨處時,宗像常常會抛開一直挂在嘴邊的敬語,轉為僅針對周防的更直接的表達方式。但也有些時候,即便是獨處時,宗像也依舊維持着敬語的習慣,譬如眼下,譬如那次在圖書館找書時遇見的宗像。

這些情形下的敬語,聽不出本該有的尊敬有禮,也聽不出專屬于宗像的清高傲慢,卻帶着隐隐的生分和疏離,似在與周防劃清界限。

而此刻,宗像再次放下了敬語,簡短的一句話,幾乎直直地戳到了周防的心底。

“……宗像,你是什麽意思?”仿佛懷念和告別似的話,讓周防如打了個寒噤,起了雞皮疙瘩。

宗像禮司,确實不對勁。

宗像禮司——又似乎并非是宗像禮司。

“只是來見見朋友,就是這個意思罷了。”煙夾在宗像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只是這樣夾煙的姿勢就帶着些獨特的優雅和性感。

又吸了一口,宗像站起身,面對周防,擡起頭,目光看向這個空間唯一的窗戶外,嘆息:“一旦出去,你會大鬧一場吧,這樣我可是很困擾的。”

“你不要多管閑事,也就沒什麽煩惱了。”周防說得直接。

“那還真是無法如你所願了。”宗像看向周防,“不過……你今天的威絲曼偏差值非常穩定,看來你自控力還不錯,周防。”

“哼……多謝誇獎。”當然,其實連周防都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何,他的嘴裏叼着煙,說話有些模糊不清。

一陣安靜降臨,周防似乎有些不滿這樣的安靜,咂了咂舌:“沒有什麽事的話,我要睡覺了……”

“看你那舒坦的樣子,是不做噩夢了?”

“也沒做什麽好夢。”

“那真是遺憾。”

就在這時,窗外的遠方傳來“嘭”的一聲輕響。

“哦呀,似乎有什麽東西爆炸了。”宗像的語氣中帶着幾分驚訝,但似乎突然而然的爆炸聲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聞言,周防微微皺眉,也站了起來,轉身看向窗外。

透過不大的天窗,如墨藍色幕布般的天空中,東南方向似乎有什麽東西炸開了,成了今夜最閃亮的一顆星星。

周防不言,宗像卻意味深長地喃喃出聲:“有些事,果然終究不能避免啊……”

宗像手中香煙的煙灰一點點地掉落在地上,他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周防,你知道剛才煙盒上的‘Spark’是什麽意思嗎?”

他倒是确定周防觀察到了那香煙的牌子。

“不知道。”

對于周防的回答,宗像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

“……”

“那我就此告辭了。周防,……再見。”

宗像話中微妙的停頓,周防并沒有在意,但不知為何,他做了與平時一貫的風格不同的回應。

“再見,宗像。”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震蕩了空氣。走到被打開的門邊的男子聞聲回頭,嘴角的笑意如此明顯,明顯到讓周防産生了莫名的動搖。

煙已燃盡,周防毫不留戀地将煙蒂彈飛到窗口,随後消失在窗外,不見蹤影。

仿佛正如剛才離去的宗像一般。

“Spark……呵……宗像,你搞什麽鬼……”周防重新坐回石榻上,低聲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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