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4
10
郝春覺得自己像喝了酒,一口喝幹了一瓶老白幹,腦子有點暈,腳步也有些亂。大腦反應不過來,完全宕機。
“你說什麽?”
“你不要和別人結婚好……”
這句話沒有再說完,一個拳頭揮過來。陳景明拽住郝春,倉促往後退開,郝春就着這個極其古怪的擰身姿勢,一頭栽入陳景明懷中。
陳景明現在還是比他高個十厘米,一下将人悶在胸前,轉身用後背穩穩地接住了這一拳。
錢癟三的怒吼聲炸雷一般響在兩人耳邊——“老子弄死你!”
這一拳砸的沉,陳景明帶着郝春踉跄了一下。
郝春心裏頭不是滋味。“放開我!”話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啞的厲害。
他咳嗽兩聲,推了陳景明胸口一把。“不關你的事兒,你走!”
陳景明低頭看他,眼睛裏怒火熊熊。“這就是你找的人?”
郝春不吱聲,眼眸低垂。
“這就是你找的人?你就是要和他結婚?”陳景明追問不休。
錢癟三狂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不錯,老子就是他丈夫!你算什麽東西,跑到這兒來打眼?!”
陳景明背對着他。
十年過去,陳景明外貌有了很大變化。這世上也只有郝春,能一眼就認出他。
陳景明緩緩地轉過頭,與錢癟三四目相對。錢癟三的狂笑聲戛然而止。
“你,你是陳……”
“陳景明。”
陳景明冷靜地自報家門,然後皺了皺眉,“你是?”
似曾相識,目光困惑。
錢癟三突然慌張起來,不管不顧地用左手來拽他懷裏的郝春。郝春被兩人大力拉扯,身子扭的厲害。“放開!都放開我!”
郝春掙紮着揮舞雙手,一手推開陳景明懷抱,另一手卻是将錢癟三往後推了一步。那兩人都怒氣上沖。錢癟三左手揮拳,穩穩地砸在郝春下巴。
這一拳砸的郝春臉歪了歪,嘴巴裏牙齒松動了一下。“呸呸!”他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你敢打他!”陳景明怒吼了一聲,沖過去和錢癟三扭成一團。整齊的黑西裝起了皺,九分褲下的腳踝清瘦有勁。
陳景明與人打架的樣子,好多年不曾見過了。
郝春嗓子裏呵呵的笑了兩聲,大張着手往後退。下巴的新傷,加上先前被錢癟三打的巴掌印,傷痕累累。郝春覺得整個腦袋疼的厲害,裏頭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嗡嗡的叫個不停。他起先是往後退,退着退着,突然蹲下來,雙手抱頭,痛苦地嚎叫出聲。
那聲慘叫劃破天際。民政局前來往的人都震驚地停下來,看着兩人扭打在一起,又看另一個人抱頭蹲在旁邊,不知是哭還是在笑,嚎的如同一只受傷的野獸。
這一看,就是狗血三角戀啊!人群聚攏的越來越密,話語紛雜,如同浮在塵世裏的水。載着郝春或沉或浮,竭力想要聳動胸腔呼吸,卻只能在更多的閑碎話語中被人摁住腦袋沉下去。
“啊——!”他又凄厲地叫了一聲,腦袋裏的碎片砸下來,黑色的,沉重而又猙獰。
這聲哀嚎終于引起陳景明注意,他扭頭看了一眼,陡然間,面容劇烈震動。
嗖地一聲。
錢癟三一記飛踢腳,踹在他裆.部。陳景明痛的嗞了一聲,卻不管了,一瘸一拐蹒跚着朝郝春跑過來。
那姿勢,可笑至極。
周邊圍的人越來越多,人語繁絮,如同一大團一大團的黑色海藻,理也理不清。纏住郝春的胳膊與後背,拖拽着他沉入深淵。
郝春咧開嘴角,想笑,唇角卻在往外滲血。血珠凝在幹裂的唇皮上,觸目驚心。
“阿春!”陳景明跳着朝他跑過來,努力将人抱在懷裏,郝春卻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了。
他的病又發了。
他開始抽搐,血跡混雜許多白沫,從嘴角溢出。雙眼上翻,四肢神經質地抽搐,整個人往地下癱。陳景明大力摟住他,他卻一次次往下滑,抱也抱不住。肚皮一挺一挺的,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魚,在砧板上絕望地掙紮。
11
“……阿春,阿春你怎麽了?”
喊聲越來越模糊,郝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當真,又見到了那年的金星中學。
二十年前,初二(三)班。
課桌前是一摞嶄新的教學輔導書,裏頭的題目認得他,他不認得它們。
郝春從參考書上擡起頭,陳景明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手指敲在他課桌上。
“這些題,你每天寫二十道!不會的我教你。”
“憑什麽?”郝春将背往後一靠,雙腿攤開,懶洋洋地道:“你又不是我老子!”
“就因為你爸不管你,你才成這樣!”陳景明嘴唇繃成一條直線,腰杆筆直。“從今天起,每天放學後我陪你寫作業。”
“不要!”郝春下巴揚起,別開頭,看也不看一眼。
大約過了一分鐘,陳景明都沒再說話。郝春悄悄地用眼角偷瞄了他一眼,見那小子眉眼嚴正,滿臉寫着不高興。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啊?”郝春驚訝地回頭,嘴裏銜的那支圓珠筆掉下來。
他拿校服袖子擦了擦嘴,一臉茫然。“你說啥呢?老子天天上學放學都和你一起,哪有時間談戀愛?再說了,就班裏這些女孩子,人也看不上我啊!”
“你也知道自己廢!”
“嘁!”
陳景明見他這傻樣,薄唇微揚,不自覺笑了一聲,露出左邊臉頰上的一粒小酒窩。
然後陳景明又敲了敲他課桌。“每天與我一起寫作業。”
又重複了一遍,真唠叨!
郝春雙手抱胸,懶洋洋地翻了個白眼。“你到底想怎麽樣?都放學了,也不讓我走,你看看這教室就剩下咱倆了!”
陳景明瞥了他一眼,回答的一本老正經。“老師讓你抄一百遍課文。”
說完,又跟變戲法似的從咯吱窩夾着的書裏翻出一本語文書。
郝春看着這書就頭疼。“咱能不能打個商量,陳景明?你呢,就繼續做你的三好學生。我呢,繼續做我的學渣。行不行?”
陳景明不說話。
“班長大人,您就高擡貴手,放過小的吧!”
郝春和他打洋槍。
陳景明依然一聲不吭,硬的像茅坑裏的石頭。
郝春見這招沒效果,眉頭一挑,計上心來。他索性放下胳膊,身子前傾,靠近陳景明。拿小拇指勾了一下陳景明的白襯衫袖子。
陳景明低頭看了他一眼,依然杵在課桌邊,站得像一杆标槍。
郝春加大力度,五根手指齊上,使勁搖晃了一下陳景明的胳膊。
“真的,我這人吧,別看平時挺聰明的,”郝春大言不慚地自吹自擂。“但一寫作業吧,就頭疼!我這兒,恐怕遺傳了我媽。”他手戳了戳太陽穴。
“別瞎說!”陳景明臉色一沉。“別自己咒自己!”
“喲嗬!你還忌諱這個?年紀輕輕的,活的跟老頭似的。”
那天大概也是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郝春記得那時的光線不是很明亮,大概傍晚六點多,明黃色的光透過玻璃窗爬進來,毛毛的,像起了一層朦胧的霧。
霧光裏的陳景明最終也沒答應他,反倒是一把捏住他後頸的小軟肉,撓的郝春笑癱在課桌前,身子趴在桌面上,手還勾着陳景明的胳膊。一摞書胡亂地攤開,風吹動書頁,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一筆一筆,所有的難點重點,陳景明都幫他标注好了。字跡清勁颀長,暈漾在黃昏的光線裏。
霧越來越淡,十五歲的陳景明與十五歲的郝春,并排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埋頭沙沙地寫作業。
“這題我不會。”
“我教你。”
“這題也不會!”
“……郝春你動動腦子!”
“我媽生我的時候就沒給我這玩意兒!陳景明你他媽煩不煩!老子不做了!”
“……是我不對,阿春,咱們再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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