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03
07
嘭!
郝春臉頰歪了歪,右邊臉頰墳起高高一塊巴掌印。
單手的錢癟三力氣格外大。仿佛上帝拿走了他的右臂後,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他那只左手。
郝春回過神,撩動了下眼皮,淡笑一聲,重新踩下離合器。
“你他娘的剛才在想什麽?叫你叫了幾十聲,嗓子都破了,叫魂呢!”錢癟三怒罵。
“沒想什麽。”郝春口氣淡淡的,繼續沿着紅綠燈方向往前走。在路上十多分鐘,剩下的都是錢癟三不幹不淨的罵聲。郝春早習慣了,也不吱聲,一直開到民政局門口,貨車發出呲啦一聲。
他将車停下的時候,車身颠簸了兩下。
“到了。”錢癟三收住怨氣。“過來,給老子解開安全帶!”
郝春低頭,湊過去幫他解開。
解安全帶的時候,錢癟三粗重的呼吸聲噴灑在他頭頂,帶有一種燥熱的汗臭味。
郝春略避開一些,露出半邊脖子,後背刺的那只蝴蝶觸須露出一角。
“郝春!”
郝春沒動。
“你是不是恨我?”
“沒有。”郝春不擡頭,咔嗒一聲解開安全帶,然後幫錢癟三開好門。
俯身過去的時候,兩人身體輕輕擦碰了一下。
體溫是熱的。心是冷的。
波瀾不起。
錢癟三站在車旁等他,見郝春拖沓腳步低垂着頭出來,忍不住踢了他一腳。“你他媽能不能別這麽喪氣!大喜的日子。”
郝春視線落在下方,雨停了。他嘴唇動了動,鼻梁起了點皺,慢慢地漾開一個笑。不知道是笑他這句話,還是笑這個大喜的日子。
“好。”
錢癟三不知說什麽,重重地嘆了口氣,等他一起往前走。
郝春卻沒動。
“煙沒了。”
錢癟三煩躁地皺眉,左眉那道舊疤越發醜陋不堪。“忍忍!”
郝春擡頭看了錢癟三一眼。
“行,我幫你去買!他媽的老子前世欠你的!”錢癟三罵了一句,到底轉身幫他去旁邊找小賣部買煙去了。
郝春也不知為什麽要支開他,也許是沒結過婚?
呵!
他笑了一聲,擡起眼皮,看見民政局白底黑字的招牌前立着一個人。
也許是雨後的陽光太刺眼,那人低垂着頭。利落的平頭,一身黑西裝,皮鞋锃亮。
單看裝扮,就和他不是一個檔次的人。
郝春吹了個口哨,純粹是中學時代的□□慣。他吹完,才發現與他這年紀不符,太幼稚。
他笑了一聲,單手插褲兜,目不斜視的,從那人身邊走過。
大概那聲口哨喚起那人注意,那人突然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随後啞着嗓子喊出他名字——“阿春!”
這一聲阿春,倒真的是叫魂。錢癟三那麽多聲都沒喚醒他丢在金星中學的魂兒,這一句,僅僅兩個字,郝春卻全身如同遭遇電擊,簌簌抖了一下。
插在褲兜內的那只手不斷痙攣,抽搐成慘白色。
他沒回頭。
那人又喊了一句。“阿春,果然是你。”
08
那人走到他面前,距離一步遠,站住。就這樣也夠近了。古龍水的味道,淡淡撲入郝春鼻端。高級貨!
郝春頓了一下,回頭神經質地笑了一聲。“好巧!”
“不巧,我特地在這兒等你。”那人望着他,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兩枚電燈泡。
插在褲兜內的那只手又驚了一下,手指抽搐。球鞋內十根腳趾繃的筆直。郝春拼命控制住身體,僵的就像一塊石頭。
他沒敢動。
不能動。
“阿春,”那人強勢掰開他肩膀,呼吸噴灑在他臉上。現在他比郝春高十公分,輕而易舉就看到郝春不斷顫抖的睫毛。
那人笑了一聲,笑聲沉沉的,有些感傷。“怎麽,如今見到我,連句別來無恙都不想說了嗎?”
郝春低垂眼皮,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阿春,我很想你。”
沉默。
長久的沉默。
那人兀自說下去。“我聽酒吧一個朋友說,你去那裏找我……”
那人眼睛越發的明亮。誘人的,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郝春感到窒息。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身體僵直,幾乎絆倒在地,心口悸動。發病的感覺又要來了!
郝春拼命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當街失态,尤其不要當着這個人的面失态。
“我沒有,我……”
“別否認了!”那人迫近一步,又道:“那個朋友跟我說,你去了他在的酒吧,到處找人問,有沒有人見過我。”
然後那人停頓了一下,薄唇微動,勾起一抹涼薄的笑。“他說,你男朋友也去了,還把他打了,現在還躺在醫院挂水。不過幸好,要不是他受傷要我去醫院看他,我也不會知道……你要結婚這件事。”
“對,對!老子他媽要結婚了!”郝春猛地嚷嚷了一句,又往後退了兩步,随後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所以陳景明,你他媽別再煩我了好不好?”
陳景明一聲不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以為……”
“沒什麽你以為!”郝春揮舞着拳頭,身體拼命往後仰,如一張繃的太緊的弓,随時都會斷裂。
“陳景明,你有沒有想過,十年了,咱們分手已經整整十年了!老子他媽早就不愛你了!”
薄唇抖了一下。
陳景明眼皮微顫,一雙亮的驚人的瞳仁內有光芒漸漸黯淡下去。
郝春見他不說話,拼命往後又退了幾步,似乎轉身就想逃跑。腳尖卻卡在地面,竭盡全力都拔不動。
他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勢半擰着身子。頭往後仰,上半身已經朝南面轉過去了,但是腳尖卻依然向着陳景明在的北方。
他想走,但他的身體不聽話。
“阿春,我今年三十五歲了。”
郝春沒搭理他,心想,老子他媽也三十五歲了。咱倆同年同月同日生,難道還要在民政局一起慶生?
他想笑,笑不出來。喉嚨中發出空洞的呵呵聲。
陳景明沒再追過來,聲音卻穩得很,一字一句地傳到郝春耳中。“我想過了,半輩子已經過去了。可是,我還是最喜歡你。”
“……阿春,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陳景明的語氣太認真。
郝春脖子上的青筋迸出來,喉結尖利地上下滑動。他忍不了,也來不及聽下去。
他必須得在錢癟三回來前把陳景明打發掉,不然這兩人會打起來。錢癟三見到陳景明會抓狂!十年前那件車禍又會被翻出來。錢癟三會打陳景明,就像打那個酒吧歌手。
他不想看見陳景明受傷,更不想他去坐牢。
“咱倆早就結束了。”郝春閉了閉眼,然後捏緊拳頭回頭吼道:“你他媽別犯賤了!”
“阿春,你……你說什麽?”陳景明的聲音難得有點抖。
09
當年郝春提分手的時候,陳景明也是這樣顫抖着嗓子問他,阿春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
那天分明是一個陽光很晴好的春天,兩人坐在安靜的咖啡廳內,咖啡廳播放着流利的鋼琴曲,令人昏昏欲睡。
郝春低頭攪動咖啡,那黑色液體抿的他嘴唇發苦。他低垂眼皮,又重複了一遍。“陳景明咱們結束吧,我不愛你了。”
陳景明蹭地站起來,拽住他領口,将人扯到面前。
乒鈴乓啷。
煙灰缸掉在地上,砸的粉碎。咖啡潑灑在陳景明昂貴的白襯衫上。
這襯衫廢了,可憐了老子的八百塊錢。郝春斜耷着眼皮,心裏冷冷地笑了一聲。
陳景明的逼問砸到他臉上,一句接着一句。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認識了你二十五年,談戀愛談了十年。十年!十年的感情,什麽事兒都做了,現在你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嗎?”
“是,這事兒我說了算。”郝春掰開他的手,無賴地吹了聲口哨。“陳景明你清醒點,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話都說的這麽明白,還死皮賴臉拽着我幹啥?”
“這就是你堅持要從家裏搬出去的理由?!”陳景明臉色慘白,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中怒火灼熱。
“你當是,那就是吧。”
陳景明喉口滾動了幾下,骨節分明的手指拎着他,慢慢松開。一根一根手指,極慢地,緩緩地,松開。
“你,你是不是外頭有人了?”
郝春抖了一下。這理由打死他也沒想過!
天底下到哪兒去找像陳景明這樣的人!
他有陳景明就夠了。
這一輩子,他也只喜歡過陳景明一個人。哪怕散了,老了,死了,他也會小心翼翼地将這份喜歡放在水晶玻璃瓶裏,和小時候玩過的那些彈珠一起,珍藏在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他怎麽會背着陳景明去找別人?他怎麽能背着陳景明去喜歡別的男人?!天塌了也不能。
但這句話他沒說出口,眼皮低垂。
陳景明當他是默認,冷笑一聲,慘白着臉踉跄後退。
那麽高傲的一個人,後退的時候居然吧唧一聲跌坐在地上。
郝春驚了一下,下意識彎腰想去扶他。陳景明打掉他的手,像一條狗一樣,坐在地上,雙手撐着拼命往後爬。沾着一地的狼藉。
臉是濕的。
陳景明哭了。
……郝春就是從那時候病的。
他忘不了那一幕,他打算愛一輩子的人,像一條狗一樣,在地上爬。
這些屈辱,是他給陳景明的。
他是個罪人。
他這輩子唯一能為陳景明做的,就是替他瞞下那樁車禍。
他愛陳景明,一直都愛。
可是他沒有資格了。
“陳景明,你的驕傲你的自尊呢?”郝春聲嘶力竭地吼。
七月十五日,雨過天晴。
“去他媽的複合!老子要結婚了,對象不是你!”
陳景明臉色蒼白的像一只鬼,可是腳步卻很穩,一步,又一步,堅定地朝他走過來。“阿春,我喜歡你,是一輩子的事。”
郝春倉惶後退。
“你不喜歡我,不要緊。”陳景明說:
“沒關系的,我喜歡你就夠了。”
“我重新追你。”
“你……不要和別人結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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