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04

七月十五日,黑雲壓城。

郝春打開門,然後靠在牆角點了一支煙。錢癟三站在樓梯口,滿臉不耐煩地瞪着他,目光兇狠。“怎麽磨蹭這麽久?”

“睡晚了。”郝春無所謂地笑了一聲,吐了口煙圈。“昨晚去醫院換藥了。”

“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就不能不睡?你他媽就不能給我清醒一點?!”錢癟三嘴裏開始不幹不淨地罵。罵聲不絕,內容不堪入耳。

郝春垂下眼皮,單手插入褲兜。

下一刻,怒罵聲又飄入耳蝸。“讓你穿的正式點!你穿着破洞牛仔褲是想去見誰,啊?說!去見誰?!”

“見你。”

像是從牙膏裏擠出來兩個字。

“知道是陪老子去領證,你就不能高興點?整天哭喪着個臉,做什麽?!”錢癟三說着要來揪他耳朵。

郝春側了側臉,避開昨夜的傷口。“輕點。待會兒流血了,不吉利。”

他知道錢癟三最怕這事兒。出門都要翻老黃歷的人,說了見紅,對方肯定能消停一會兒。

錢癟三果然住了口,伸手來拽郝春胳膊。

郝春沒動。

他一手叼煙,一手插褲兜,沒理他,邁動長腿率先從樓梯走下去。

老式的樓。

兩人腳步聲回蕩在清晨九點的樓道間。年輕人都出去工作了,老頭老太們忙着接送孩子。

二十年了,這棟樓內的住戶越來越少。

越發顯得空寂。

下樓後,郝春一支煙也抽完了。他耷拉着眉眼,站在一輛破舊的白色面包車旁,球鞋碾滅煙蒂。

這輛面包車是錢癟三的,買了七八年。郝春很奇怪,這人分明殘疾了,只剩下一只手,買車做什麽?

那時錢癟三的回答是,這車是買來給你跑貨的,你整天也就靠你媽那點撫恤金,你爸又是那樣的一個人,萬一我不在了,以後誰給你養老?

說這話時,倒有幾分真心。

郝春摸不清錢癟三這個人對他究竟是什麽樣的态度。好的時候,恨不得扒心扒肺,哪怕家裏只剩下一碗米飯,也能全部倒在他的碗裏。但興致一來,摁住他就要動手動腳。

若是郝春不搭理他還好,他自己弄一會兒也就消停了。假如郝春說一句,無論說什麽,錢癟三都會咆哮着對他吼,十年了,你他媽還沒忘記陳景明!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跟老子拉個手,親個嘴?啊?

郝春不想碰他,只能沉默。

他倒不是想做貞潔烈夫。這個年代,即便他想守身如玉,說出去也會被人笑死。他只是生理性厭惡。

每當錢癟三有了那個意思,他就只能默默地遞給錢癟三一瓶油,然後關門走開。

有次,錢癟三在黑暗中哭的特別兇。那次是在電影院,最後一排,他們看到一部不知什麽狗血橋段的電影。

那場電影,是工作日的下午場。整個電影院只有他們兩個人。

錢癟三突然毫無預兆的雙手捂住臉嚎啕大哭,郝春當時覺得很尴尬,試圖跟他說話。郝春剛湊過去,錢癟三突兀地大力抱住他,充滿汗臭味的腦袋湊過來,雙唇拼命在他臉上胡亂親吻。

郝春蜷曲的手動了動,然後垂下眼皮。想,算了,這一次就随他吧。總會有這麽一天!

他心裏是這樣想,可是等錢癟三當真吻上他唇瓣時,他第一反應就是大力推開錢癟三的臉,随即轉身嘔吐。

狂吐不止。

直奔洗手間。

他那天在洗手間直吐到臉色蒼白,黃膽水幾乎都吐出來了。對着洗手臺前明亮的鏡子,他看見自己雙眼赤紅,臉色慘白,如同一只游蕩在陽世間的鬼。

再後來,錢癟三就不哭了。只是打他打的更兇。

郝春等錢癟三走到近前,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室。車子發動起來後突突的颠了兩下。

“這車該換了。”錢癟三悶聲悶氣的來了一句。“你喜歡什麽樣的車?”

“随你。”

車子發動,一路往民政局去。

郝春專心致志地盯着方向盤的正前方。

在路上,兩人堵了二十多分鐘,人潮洶湧的鬧市街口一個個撐着雨傘的人從他們面前走過,雨點打在前玻璃窗上。郝春開了雨刮器,默默地看着紅綠燈路口一動不動的紅燈。

這條路過去,向右拐就是民政局。向左拐,是二十年前郝春與陳景明一同就讀的金星中學。

呵,二十年前。

05

嗤啦!

一溜兒小男孩站在學校的長條白色瓷磚前,比賽誰尿得更遠。

一個眉眼清秀的男生推開廁所門,撇了一眼,縮回手,收回腳尖,掉頭打算出去。遛鳥的郝春一回頭,發現門口那人,高興地喊了一聲:“陳景明,你也來啊!”

陳景明腳步頓了一下,垂下眼皮,淡淡地道:“無聊!”

“切!就會假正經!”郝春收回視線,吹了個口哨,抖了抖,拉上褲子。校服褲肥大的很,上身背心太長,郝春胡亂塞了塞,走到外頭洗手。

陳景明卻還沒走,正站在門口,板着個臉兒。

“你不是中途一向不上廁所的嗎?”郝春邊洗手邊問他。

陳景明繃着臉,視線平視,看也不看他。

這家夥,又生悶氣了!

郝春甩掉手上的水珠,在校服上衣胡亂抹了兩把,斜着眼,打量了一眼陳景明。

“昨晚你爸又打你了?”

聲音很冷。就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郝春龇牙笑。“沒事兒,皮肉傷。咱不在乎!”

說着大咧咧地笑了一下。

陳景明湊過來,掰開郝春的臉,仔細地打量他。

兩人湊得太近,呼吸噴灑在郝春的臉頰。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目光。“別,別,別湊這麽近!”

陳景明不搭理他,仔仔細細地将這人檢視了一遍。從頭發絲到鼻梁,哪裏都沒錯過。然後皺眉,“這回沒打腦袋?”

“哪能次次都打腦袋!上次班主任不是還找他談心來着。”郝春滿不在乎地道。

“那打你哪兒了?”

語氣兇狠,像在審問。

郝春不自覺地脊背縮了縮。

陳景明敏銳地捕捉到他這個小動作,一把拉開他校服拉鏈,剝卷兒似的往兩邊肩頭扒拉。

“別動手動腳!”郝春往後躲。卻趕不上陳景明手快,将他胳膊反過來一擰,校服外套就剝了下來。

九月份的天氣,郝春裏頭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校服上衣一脫,從肩頭到胳膊都是傷。

陳景明嘶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将他掀過來,檢查後背。

背上大片淤青,條縷縱橫。

從脖子下頭全是青青紫紫,顯然是被鞭子抽過。有幾道血紅的鞭印高高墳起。陳景明掀起黑色背心,挪到頸子下頭,手指冰涼,撫在那墳起的鞭印上。

“他又抽你!”

憤怒至極。

郝春見這事兒瞞不過他,只得笑。“沒事兒,沒事兒,咱皮實。從小揍習慣了,不怕他。”

“你就不知道躲?!”

“怎麽躲?他人那麽高,那麽壯!”郝春一把推開他,慌慌張張把背心放下來,又從陳景明手裏搶外套。“又不關你事兒,你就愛瞎操心。”

“怎麽不關我事兒?!”

校服外套沒搶下來。陳景明兇狠地瞪着他,薄唇抿成一條直線。“躲不過,你就不知道來我家睡?”

“又去你家睡?”郝春誇張地挑動兩條濃眉,眼珠子亮的跟黑玻璃彈珠似的,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爺爺該煩我了!”

“瞎說,我爺爺特喜歡你。”

陳景明目光下垂,不知想到了什麽,臉頰突然泛起一點可疑的潮紅。在蒼白皮膚上,就像開了桃花。比班花還漂亮!

郝春咦了一聲,湊到他面前笑道:“呀,你臉紅了!你臉紅了,陳景明。”

說着哈哈大笑。

嘩啦一聲,廁所門打開,剛才和郝春一起比賽遛鳥的男生腳步亂哄哄地從裏頭走出來。

陳景明放開他,将外套一扔,就直接罩在郝春臉上。郝春啊啊地叫着,胡亂将外套從臉上扯下,再看時,陳景明早就跑了。

遠遠地走在前頭,腰杆筆直,在陽光下如同一株正在青蔥生長的樹苗。

06

郝春吹了聲口哨,和後頭那幫小無賴彙合,晃晃悠悠往課堂走去。

剛走到教室門口,上課鈴就響了。陳景明早就脊背繃的筆直坐在第一排,目視前方,一點也看不出剛才對他耍流氓的樣子。

郝春笑笑,拖沓腳步徑直走到最後一排,然後将書本高高的摞起兩路,遮住老師投過來的視線,雙手往課桌上一趴,頭埋在臂彎,開始睡覺。這一節英文課,反正上和不上對他這個學渣來說沒什麽區別。他索性睡了個天昏地暗,直到下課鈴響也沒能喚醒他。

一雙手不停地推他,那力道十分不客氣。郝春不耐煩。“誰這麽讨厭,蒼蠅似的!”說着巴掌一揚,就朝那人揮去。

那人叼住他胳膊,用巧勁捏住他手腕。

“哎呦呦!”郝春終于疼醒了,迷惘地睜開雙眼。陳景明那張放大的俊臉落在他眼皮底下,險些将他吓的蹦起來。“班長!”

在教室裏,他從來都是叫陳景明“班長”,哪怕倆人自小在一個小區,相隔不過幾棟樓。

在很小的時候,郝春奶奶還在世。聽奶奶說,他倆當時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接生的還在同一家醫院。兩家一起遛娃的時候,大人說起來,都覺得稀奇,經常将這兩小子放在同一輛嬰兒車裏,讓他倆胡亂地咿咿呀呀地爬。

光屁股的陳景明,小時候郝春應該見過很多次。可惜了的,那時候沒記性,不然也該把那樣子記下來,如今好好的糗一糗這位一本正經的班長大人。

陳景明一聲不吭,拎起郝春胳膊就往外走。郝春被他拽的打跌。“哎哎哎!有話好好說!班長大人,你這是要把我拖哪兒去?老師沒要我去罰站啊!”

陳景明拖他走到教室門口,同學們都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支楞起耳朵,準備聽八卦。

陳景明腳步頓了一下,道:“老師讓你去補作業。”

這英語老師見他睡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都睡了快一個星期了,怎麽今天想起來教訓他?郝春摸不着頭腦,只得暗叫倒黴,老老實實跟陳景明出去了。

出了教室後,陳景明直接帶他到了黑暗的樓梯間,沿着樓梯直接往學校天臺走。

郝春覺得不對勁了。“陳景明,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陳景明也不理他,反手将人拎到身前,推着他往前走。兩人直走到拐角處,再推開門,就上教學樓的天臺了。這裏極少有人經過,校工常将掃帚垃圾桶堆這兒。臭倒不臭,就是覺得蕪雜。

郝春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縮了一下。“你到底要幹嘛?”

“上藥。”

悶悶的。

“上,上什麽藥?!”郝春一急就結巴,轉身就跑。

陳景明一把拉住他,将人推在牆角,不由分說,拉開他校服外套的拉鏈,将背心直推到上方。

黑秋秋的牆角,光線幽沉。陳景明微涼的手指撫上郝春後頸。郝春後頸上有塊小軟肉,他平常最怵人碰這塊兒,一碰就笑。

“哈哈哈哈,”他忍不住笑着求饒,“別,別撓我!我,我不動就是了!”

陳景明不說話,手指上不知抹了什麽膏藥,那冰涼的觸感過後就是一陣麻辣辣的疼。郝春疼的滋溜滋溜抽涼氣。

“現在知道疼了?”

“廢話!我這不是……”

“知道疼還不躲!”

陳景明兇狠地打斷他。

郝春摸了摸鼻子,沒吱聲。

陳景明的手沿着他後頸一路往下,整個後背都塗滿了。

“打得這麽重,你就不考慮個法子?”

“考慮啥,我又沒媽。”郝春笑,沒心沒肺的。“可憐,咱親媽死的早啊——”拖着嗓子開始唱洋腔。

陳景明沉默,呼吸突然變得粗重。

過了一會兒,郝春聽見陳景明在黑暗中喊了他一聲,“阿春。”

兩人自打上了初中,基本就沒怎麽來往。小學時其實交往的也不多,雖然一直同校,但那時陳景明與他不同班。如今到了中學,也不知為什麽,永遠全校第一的陳景明和他這個向來全校倒數的學渣居然分到了同一個班,而且還每天監督他上下學。

郝春都不止一次懷疑,是陳景明借用他爸的關系,給學校打了招呼。不然這,這cp怎麽組起來的?!

郝春思緒不知飛到幾萬八千裏外,陳景明等了一會兒,見他沒說話,又喊了一聲阿春。

這一聲嗓子有點啞。

呼吸噴灑在他剛塗過藥的後背上,原來只是麻辣辣的疼,現在又酥又暖,像是有萬千只螞蟻在他後背上爬。

郝春縮了一下,下意識往牆角抵了抵。“幹嘛?”

底氣不足。

語氣很虛。

陳景明湊過來,鼻尖擦過郝春臉頰,溫熱的唇幾乎要碰到郝春耳朵。

郝春吓了一跳。“你你你,說話就說話,靠這麽近幹啥?”

陳景明也不知在想什麽,就保持這個詭異的姿勢,将他抵在牆角,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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