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1

23

那視線,令陳景明感到窒息。

如果還是20年前十五歲的陳景明,他一定會拒絕醫生的建議,堅定地站在郝春身後,與他同生共死。哪怕是看似無望的暗黑地獄,他也有信心能從深淵邊緣将郝春拽回來。

二十年前,十五歲的郝春信任十五歲的陳景明。

可是眼下,光腳站在病床上如臨大敵的郝春的世界,他陳景明進不去。

白熾燈光線慘白,映照出郝春眼底一片荒漠。這是一片無人可走過的沙漠之地,沙漠腹地中寒鳥哀嚎寸草不生,有無盡的屍骸。就連血跡,也早已在陳年舊事中風化。

風吹過,禿鹫盤旋于屍堆上空,成片陰郁的影子。

陳景明無法穿越這個世界。沒有水,太過枯涸,所以他也無法泅渡。他如今甚至無法突圍,通過郝春厚重的城牆壁壘。

他垂下眼皮,生平第一次避開了這人投過來的隐含乞求的目光。

“阿斌!阿高!”

兩個保镖無聲無息地從門邊閃過來,站在陳景明身後。

“按住他!”陳景明深呼吸一口氣,捏緊拳頭,低聲道:“注射鎮靜劑!”

“是!陳少。”

異口同聲。

腳步聲幾不可聞。燈光下兩個保镖面無表情,分別撲向郝春的兩翼。

郝春一瞬間脊背弓起,口中發出呼喝聲,似乎想要猛撲過來,與這兩人搏鬥。

在清醒的時候,郝春明知自己不是這兩人對手,是絕對不會做出如此冒險的舉動的。然而眼下他腦袋中已經進入了一片熾熱的火色區域。紅色業火在荒漠中熾烈燃燒,天空布滿太陽。

不是一個,也不是九個,而是滿天都是太陽。

黑子從太陽中掉落,在地面在空氣中畢剝燃燒,到處都是火焰,他無處可逃。在火焰熊熊中,有一個虛拟的陳景明,或者說無數個陳景明的碎片。他們在同他說話,他們在同他怒吼,他們在無聲地向他哭泣。

郝春揮舞雙手,砸碎了一個陳景明。下一刻,無數個陳景明蜂擁而至。

郝春發出痛苦的嚎叫,與沖過來的兩個保镖糾纏在一起,拳頭不時落在空處,偶爾砸在皮肉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郝春不知他打了多少拳,阿斌首當其沖,臉頰邊到處都是血跡。阿高拐了一下,橫身朝郝春砸過去,硬生生承受了郝春轟在背上的一拳,用雙手抓住郝春腳踝,将人拖拽着坐倒在床頭。

“滾開!滾!”

郝春一拳又一拳地砸下。

瘋了的郝春,力氣大到驚人。

醫生下意識退後一步。

“別走!”

一條胳膊攔住他。

陳景明回頭,投過來的目光極冷。“注射完鎮靜劑後,需要做什麽?”

“病人會昏睡。”醫生又咽了口唾沫。

“然後會怎樣?”

“需要長期的治療。”醫生鄭重地謹慎地斟酌詞句,以便向這位執掌他職業生殺大權的陳少彙報。

“陳少,憑我從業二十五年的資歷,郝先生這種症狀,建議還是盡早送到療養院……”

“不行!”陳景明斷然否決。“他只是一時不清醒。”

醫生張了張嘴,随後默默地将話咽回肚皮內,再也沒吱聲。

陳景明說完,像是怕自己不信,又像是想極力說服手下這位業內翹楚,又重重地強調了一遍。“他只是眼下暫時不記得我了!待他醒來,我會帶他重新開始。一切都會好的。”

醫生咽了咽唾沫,腳尖微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那……提前恭喜陳少了。”

陳景明沉默。目光落在地面,一片狼藉。

地面一片狼藉中,躺着他與郝春愛情的屍體。那本撕裂成兩半的結婚證。

這結婚證是郝春睡着後,他托了無數關系搶在天亮前做出來的。它們當然不是真的。但正如他對郝春所說,它們也不是假的。至少鋼印是真的。但是缺失了主角現場登記的結婚證,是否仍有法律效力,就連陳景明都不想再自欺欺人。

他想,他只是需要一個證明,一個能夠讓郝春相信他、願意跟他重新開始的證明。

二十年後,他無法說服郝春,無法走入郝春的沙漠孤城,甚至不能夠從郝春眼中口中抹殺錢強這個跳梁小醜。

他所能做的一切,僅僅剩下了一個虛假的證明,然後強行綁定這人在身邊。

現在他再也不想放開郝春。

他和他,本來注定就要在一起。

同生同死。

他們兩個人湊在一起,才是“春和景明”。

十九年前,初三快畢業了。

有一天郝春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捧着語文課本沖到陳景明面前,手指着那一段文字,一臉痞笑。“陳景明,原來咱倆名字還可以組成一個詞!”

陳景明從書本中擡起頭,溜了一眼。胖乎乎的手指頭,指甲粉潤,是他昨天剛用指甲刀修飾的結果。陳景明思緒在郝春指甲多停留了一瞬,發覺這人很适合養的再胖點。嗯,明天可以讓保叔再多炖兩斤排骨。

胖乎乎的手,指在那一段嶄新的文字。文字是黑色的印刷字體,散發出油墨香味。

但是陳景明一個字也沒看見。

他視線凝聚在那胖乎乎的幾根手指頭。

在青春期,這幾根手指就代表了所有的荷爾蒙。

這是阿春的手。它們在未來某天會與他做更親密的事。陳景明呼吸微粗,不知不覺繃緊身體,整個人抖了一下。

郝春毫無知覺,仍在大大咧咧地朝他笑,口中喋喋不休。“……你瞧這句詞兒!說的是不是咱們兩個?”

陳景明深呼吸一口氣,瞳仁內光線波動了一瞬,然後他終于見到那只胖乎乎的手所指向的幾個字。是一段古文。那段文字描述範仲淹登岳陽樓時所見到的場景,春光乍洩,柔軟的晴絲正搖漾如線。

好春色,由來只得四個字。赫然便只是四個字——他和他的姓名并排睡在一處,“春和景明”。

“像不像我倆?”郝春湊過來,腦袋挨着他。

兩人發絲碰了一下。

剛确定關系不久後,有一段時間郝春似乎特別喜歡與他發生肢體接觸。總是有意無意地拿手撩一把他的胳膊,或者是猛然掀翻他白襯衫,将手從後背探進去,滋溜滋溜往下滑,柔軟如同一條胖乎乎的小蛇。

“陳景明你打球賊帥!來,擦擦汗……”

“陳景明你笑了!笑起來居然有酒窩,真他媽好看!”

“咦,你怎麽沒有癢癢肉?”

“哎呀,陳景明,我愛死你這對元寶耳朵了!”

“陳景明你又臉紅了……”

無數的話語,伴随着這人漫不經心的笑聲,都沉澱在陳景明的耳尖心上。一句,又一句。每句話都不能忘。

發絲擦過,郝春的呼吸噴灑在他臉上,薄唇邊一層軟絨毛動了動。像是春風拂過湖面,陳景明就是那面湖。

他是他的春風。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陳景明垂下眼皮,慢慢地翕合薄唇,一字一句地順着郝春的手指讀下去。

郝春的聲音漸漸加入,與他湊成二重唱。“……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郝春又笨拙地往他這邊靠了靠。兩人這次挨的太緊,四只眼睛幾乎都紮堆在一處。

這回陳景明真的看不到課本了。

郝春将整個語文課本擋在兩人臉上,在書本後頭,他的呼吸與他的糾纏在一起。

“嘻嘻,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在說話?”郝春說話時,紅潤的唇微微翹着。唇瓣翻飛,有幾次就這樣輕輕的擦着陳景明臉皮,像是一個個似有意若無情的吻。

陳景明顫了一下,夾緊雙腿,西裝褲邊手指微微蜷曲。

“你看,老子今天提前背課文了!今晚不需要留堂了吧?”郝春笑的得意洋洋。

陳景明懷疑,這傻子壓根就不知道,兩個男孩子在一起需要做什麽。

“陳景明你有沒有在聽……”

嘟囔聲戛然而止。

陳景明忍不住叼住那兩片不斷翕動的肉肉的唇瓣,吮了一口,空氣沿着齒縫間偷溜進去。

如同野風,強悍地掀翻了一匹烈馬。

郝春臉當時蓬地一下,炸了。

語文書朝左右兩邊打開,撐起了一個獨立的小世界。一吻下去,小世界內着了火,溫度急遽飙升。

“你,你……”郝春結結巴巴。

陳景明望着他,無聲地靜靜地笑。一對黑曜石般的眸子像是被水洗過,有攝人心魂的光。就連那瞳孔內的影子,都像是在對着郝春微笑。

“傻子。”薄唇微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郝春臉色更潮了,又紅又腫,手抖的幾乎撐不住書。

“我喜歡你。”陳景明以鼻尖拱了拱郝春的耳廓。

“陳景明!”

“嗯?”

“你,你真是越來越騷了。”

“你不喜歡?”陳景明啞着嗓子低笑,鼻尖輕蹭郝春的臉頰。

“喜……喜歡吧,”郝春語氣不太确定,讓陳景明撓的往後直躲。

像是不甘心認輸,郝春又咕哝了一句。“老子又沒戀愛過!老子就只遇見過你一個。誰知道喜歡是什麽樣子的?!”

“你還想遇見幾個?”陳景明不高興了。長眉微皺,張嘴就咬了一口郝春的臉頰。

“哎喲喂——!”郝春驚的捂住臉往後一仰,四仰八叉跌出椅子外。他跌出去的時候,下意識腳尖上鈎,準确絆進陳景明的黑色褲管。

硿嚨!

轟!

吧唧!

兵荒馬亂中,課桌歪了半邊,兩把椅子都倒了,陳景明摔在他身上。

唇擦着唇,親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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