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22
“陳景明你這是強迫!”郝春暴怒咆哮。
陳景明不聲不響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本子,丢到他懷裏。“打開自己看看,我有沒有強迫你?!”
郝春打開本子,上頭居然是他和陳景明的合照,兩人都在笑。陳景明的笑,帶着一種成年人的勝券在握,很職業化。郝春則笑裏帶着點冷,是丹鳳眼尾下垂,像是對這世上什麽人什麽事都看不慣,很漠然。
分明是各自拍的單人照,然後湊在一起。
“這也能算?”郝春呵呵笑了兩聲。
“蓋了鋼印,就算生效。阿春,這世上有錢能辦到的事兒,比你能想象到的還要多。”
郝春深呼吸了一口氣。“所以……咱們這是強制結婚了?”
“我本來想求你……”陳景明站在那裏,淡淡的。“結果後來我想通了。如果求你,你不答應,那就先把手續辦了。反正你人是我的。”
陳景明又迫近一步,兩人鼻梁幾乎擦在一處。郝春擡頭看他。
“你這輩子只能和我在一起了,阿春。”
陳景明笑了一聲,又冷,又哀傷。然後伸手奪回那個紅本子。
郝春站在他對面,叫他不經意間推搡了一下,忍不住大口喘粗氣,鼻孔裏仿佛要噴出火來。“行啊,你他媽行啊!一別十年,刮目相看。”
陳景明臉皮繃緊,視線落在郝春背後的白牆,刻意不去接觸郝春的目光。
雖然這人不言不語,但是郝春莫名就覺得這人很擰,正在和他使性子。
他笑了一聲,手一伸。“給我,我再瞧瞧!”
陳景明手中捏緊那張結婚證,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
“兩本啊!別那麽小氣。”郝春呲牙笑,露出兩粒小虎牙。“你一本,我一本,老子這本你總得給我自己收着吧!”
“不許撕!”
“呵呵,當我還是小孩子呢!”
陳景明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慢吞吞地松開手指。幽暗的光線內,陳景明的臉覆在陰影處,僅有一點餘光打在他高挺的鼻骨,顯得格外冷峻。
郝春特地多看了這人幾眼。怕以後沒得看了。又怕眼前這一幕,只是一個殘夢。
“這本是你的。”陳景明睫毛顫了顫,長眉微挑,語氣有點怪。“阿春,持證人是你的名字。”
啪一聲。
陳景明打開燈。
開燈的時候陳景明有一瞬間無限貼近郝春。兩人身體擦過,肩頭相撞,然後一只手繞過郝春的臉頰,打開他背後牆壁上的開關。
陳景明身上那股古龍水的氣味已經很淡了,消彌于醫院刺鼻的消毒水中。
郝春聳動鼻翼,又大力閉了閉眼,手指痙攣,幾次後,終于能打開這個紅本子。
郝春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從左到右地瞅了一遍。上頭果然是他郝春和陳景明的名字,持證人赫然寫着“郝春”。
右邊格子內是他和陳景明拼湊出來的大頭照。照片上,他笑的很尴尬。
本子捏在手裏,也尴尬的很。
他勾起唇角,雙手撕拉一聲将結婚證撕成兩半。
“你——!”陳景明下意識往前沖了一步,随即又抿唇。幾秒後,聲音裏仿佛淬了寒冰。“說好了不撕的!”
“你管我!”郝春翻了個白眼。“反正你手眼通天,就算撕了,以你陳景明的本事,五分鐘就能再弄一本出來。”
“你當我是什麽?!”陳景明雙眼赤紅,捏緊拳頭沖郝春吼了一句。在他憤怒的時候,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來了。
嗯,有點醜。
“當你是有錢人啊!哈哈哈哈哈哈……”郝春歇斯底裏地大笑,然後突然張開雙手整個人往前一撲。
那動作太快,陳景明不得不側身避開。
郝春一頭栽倒在病床上,兩條瘦骨伶仃的麻杆腿還挂在地面。上身套的條紋病號服過于寬大,在他撲過來的時候,領口沿着肩頭塌下去,露出大片淤青舊傷。
陳景明回頭,郝春正雙手捶床,笑得打跌。“哈哈哈哈,陳景明,你他媽太可樂了!”
郝春笑聲停不下來,穿透病房的牆壁,回蕩在這個寂靜的深夜。
陳景明起先是驚怒,随後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沒了血色。
病床上的郝春笑的完全像一個瘋子,笑到最後氣都喘不全,臉漲成可怖的豬肝色,眼角大顆大顆往下掉眼淚。
“阿春——”陳景明顫抖着聲音,大步向前,朝他走過來。
“哈哈哈哈哈,陳景明你也有今天……”
捶床聲硿嚨硿嚨,像是敲擊在過去十年荒廢了的光陰。
陳景明手臂撐在郝春兩側,拼命按住郝春的胳膊,好讓這人不再蹦噠。
鼻息咻咻。
輸液管劇烈晃蕩,啪嗒一聲,連接輸液瓶的那一頭終于掉下來,如一條土黃色的死去的蛇,蜿蜒地癱在病床上。兩人卻都沒空去管它。
郝春歇斯底裏地笑,手臂被摁住,脊梁骨就不斷地往上頂,雙腳蹬地。陳景明不得不兩腳叉立,膝蓋壓住郝春的兩條腿,兩手反擰住這人胳膊,然後整個人身體的重量壓下去,隔着一件病號服,貼合着郝春那把嶙峋的脊梁骨。
“阿春!阿春你醒醒!”陳景明聲音抖的厲害。
郝春只剩下一個腦袋自由,便上下不停地彈動,一次又一次,惡狠狠地将臉砸向病床。雖然床是軟的,但眼下郝春這瘋狂的力道,看的陳景明一顆心都要掉出來。
“阿春,阿春你停下來!”他拼命喊這人的名字。
但郝春卻像是完全聽不見,雙眼發直,臉皮漲的紫紅,嘴唇泛出詭異的慘白。
喉嚨管是破了口的風箱,呵呵地往外喘粗氣。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從那裏頭不停地呼出來的都是恐懼和痛苦。
陳景明後悔了。
這樣的郝春,三十五歲癱在病床前笑到大顆大顆湧出淚珠的郝春,太痛苦。
“阿春,你不要吓我!我,我不逼你了,成不成?”陳景明眼底發紅,鼻子裏酸的厲害。
郝春卻像聽不見,也看不見陳景明這個人。
掙紮中病床上的東西噼裏啪啦掉了一地。守在門外的保镖聽見,慌慌張張進來,發現自家少爺正滾在病床上與病人糾打在一起。兩個保镖不知發生了什麽,面面相觑。
“少爺?”
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快去叫醫生!”陳景明回頭,一頭一身的汗,雙眼紅通通的,看起來與郝春一樣狼狽。
兩個保镖不敢怠慢,立刻留下一人守在門邊,另一人出去。
不過一分鐘,醫生就揉着惺忪睡眼來到病床前。腳步有些亂,衣服都是胡亂披在身上。
醫生一走進來,見到病房內的狼藉情景,倒抽了一口冷氣。“陳少爺——?”
“快看一下他怎麽回事兒!”
醫生走到面前,只簡單看了一眼郝春慘白的臉,耷拉着眼皮對陳景明道:“需要注射鎮靜劑。”
陳景明皺眉。“非這樣不可嗎?”
“病人的病史過長,情緒受到劇烈刺激下,如果不注射鎮靜劑,恐怕……”
“會怎樣?”陳景明不耐煩地打斷他。
“恐怕會陷入自我認知障礙,很難走出來。”醫生緩緩地道。
陳景明手中一松,一時不察,被郝春掙脫開。發病的郝春就像一匹野馬,力氣大的驚人,一把将陳景明掀翻下地。陳景明咕嚕嚕從病床邊緣仰面掉下來,後背重重地砸在地上,疼。
但是這種疼,遠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痛苦。
陳景明躺在地上,雙手捏成拳,指甲在掌心內掐出血,脖子上青筋一條條迸現。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一雙眼睛冰涼。“如果,我陪他一起熬呢?”
醫生倒抽了一口冷氣,鄭重地對他說道:“陳少爺,病人恐怕……”
在陳景明的逼視下,醫生不得不鄭重措辭。“需要病人內心深處十分認可您,對您十分信任,否則的話,他會将您當作敵人。現在只是剛發作,再過一會兒恐怕就會……”
話音沒落,病床上的郝春砰地一下聳動後背彈起來,身子往上拱了拱,随後光腳踩在床上,口中發出呵呵的喘息聲。
白熾燈燈光下,赤腳高高站在病床上的郝春臉色青白,雙眼血紅,冷冷地瞪着醫生和陳景明。如一只活鬼。
“恐怕會誰也不認得了……”醫生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将話說完。
陳景明捏緊拳頭,慢慢地從地上起來。他拒絕了保镖伸過來的手,不想讓任何人碰他。站起來時,臉上刮了幾道血口,胳膊上也叫郝春抓傷,腿摔的厲害,恐怕一大片青紫。身體每一處神經都在叫嚣着它們有多麽受傷,但是大腦此刻卻冷靜異常。
郝春信不信任他?
如果擱在十年前,他會毫不猶豫地說,這人将他當作自己的命!哪怕他郝春的命可以不要,都不會不要他陳景明!
可是現在是十年後。
陳景明沒有這個把握。
他痛苦地閉上雙眼。長而卷的睫毛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顫抖如一只冬雪下即将凍僵的昆蟲觸須。
“注射吧……”他最後頹然地道。緩緩松開拳頭,齒縫內有血。
病床上,郝春好像聽懂了。倏地掉轉視線,一雙眼睛死死地盯住陳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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