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3

25

郝周弟,現年五十三周歲。十八歲參加工作,是冀北城紅嶺汽車廠的修理工,三十三歲那年因盜竊罪入獄一年半,入獄前開除公職。此後無正當職業,酗酒,多次刑拘。

妻子窦靜,曾就讀于無名大學法律系,大二辍學,一年後與郝周弟結婚,婚後三個月,生育郝春。

郝春為二人獨子。

……

陳景明坐在陰暗的景明醫院高級看護房內,不聲不響地抖落手上一摞卷宗。

紙張發出輕微的簌簌響聲。

驚動了病床上的郝春。

“唔……”郝春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含糊語聲,手指揉了揉太陽穴,睫毛顫了兩下,将醒未醒。

陳景明忙放下手頭卷宗,從窗下走到病床前,俯身摸了摸郝春額頭,輕聲道:“噓,再睡會兒。”

半夢半醒間,郝春大約是又回到了十年前兩人同居時光。因為他接下來嘟囔了一句,“陳景明,你今天沒課嗎?”

十年前,兩人好的蜜裏調油,陳景明還在隔壁省的無名大學讀工商管理的研究生。每到周末或者沒有專業課的日子,就開車溜回來,與郝春一覺睡到自然醒。

兩個城市的鐘擺生活,持續了三年。在第四年還沒來得及開始的時候,他們分手了。

陳景明抿唇,手指留在郝春額頭,半晌沒動。

“……幾點了?”郝春翻了個身,下意識雙手在被窩裏一掏,卻摸了個空。

“還早。”陳景明怕徹底弄醒他,輕輕地答他。“今天沒課,我去給你弄早餐。”

“要雞蛋。”郝春在睡夢裏痞笑,顴骨高突的臉上一瞬間有了點神采。“要吃你煎的愛心雞蛋。”

“好。”

郝春笑了笑,随後又蹬了兩腳被子,側身翻平,四仰八叉地攤開手腳,再次沉沉睡去。

陳景明終于将手指從他額頭收回,目光卻鎖在郝春傷痕遍布的臉上,久久沒有出聲。

“陳少!”

身後來輕輕的拍門聲。

是阿斌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嗓子,卻依然清晰可聞。

陳景明皺眉,彎腰仔細替病床上的郝春掖好被角,随後回頭。

那邊阿斌已經輕輕推開門,局促地站在門口,雙手搓了搓。“陳少,啊,那個……”

“怎麽了?”陳景明見他吞吞吐吐,越發不高興,皺緊料峭濃眉,回頭快步走到門邊,小心地将門帶上。

他與阿斌在過道裏說話。

“是這樣的陳少,您在A國那邊的未婚妻追過來了……”

“哪來的未婚妻!”陳景明立刻打斷。“不過酒席上一句敷衍話。”

“可顯然林小姐不是這樣想的!”阿斌表情十分愁苦。一張方正的國字臉耷拉下來,莫名可憐。“林小姐的保姆車就在樓下,恐怕兩分鐘內就拿到了。”

“攆她走!”

“你要攆誰走?”

話音未落,走廊內傳來噔噔的高跟鞋敲擊聲。一個身穿黑色蕾絲薄紗的女郎快步沖過來。

人還沒到,撲鼻一陣香風。

“陳景明我告訴你,如果你這次再拖延下去,這家醫院精神病科的資金就休想到位!”

“不過是三千萬!”陳景明嗤笑一聲。

那女郎咯咯嬌笑道:“是!三千萬,如今陳少早已不放在眼裏。可那三千萬背後,可是一位國際頂尖人物Tommy醫生!”

陳景明抿唇不答。

“Tommy,可是只有我才能喚的動!他只聽我的話。”林小姐說着,翹起剛保養過的指甲,目光落在指甲油上,仔細觀賞了一番。随後有些幸災樂禍地看了陳景明一眼,像是終于欣賞夠了這男人啞口無言的窘迫。“陳少,你這個人,我可是十年前就看上了!現在你在想甩了我?沒門!”

陳景明不耐煩地打斷她。“如你所願!”

“怎麽?你……”林小姐話還沒說完,就見陳景明啪一下從她面前閃過。

陳景明的手背打在她剛做過指甲油的那只手上。

兩手相擊,震的林小姐手臂一麻。

“你我連手都沒牽過,以後不要再拿未婚妻身份來壓我身邊的人!”陳景明逼近林小姐的臉,四目相對,鼻尖只有一寸距離。

陳景明薄唇輕吐,冷漠注視這個理論上他的“未婚妻”,一字一句地道:“因為你、不、配!”

林小姐失聲尖叫。

猝不及防的這一次拍手,仿佛是男人在她精致濃妝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林小姐猛然扯破嗓子,用十厘米高跟鞋猛踹陳景明的西裝褲。陳景明眼皮下垂,不待他發話,阿斌阿高兩人早已如同幽靈般分別鉗制住林小姐的胳膊,将人死命往後拖。

兩條光.裸的大腿從短裙後探出,仍死命地朝着陳景明方向,不時敲擊在地板上,硿嚨硿嚨格外刺耳。

“陳!你不得好死!”林小姐的尖利叫聲回蕩在長廊。

“我打過招呼,兩側病室都是空的。一層樓都是空的。”陳景明冷冷地看着她,薄唇扯動,嗤笑了一聲。“這裏就連醫生都不會來。随你怎麽鬧!”

“哈哈哈哈哈!你以為這能改變什麽?”林小姐瘋狂大笑,睫毛膏糊開了一層暈。“我到死也不會讓Tommy和你接觸!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許是因為無計可施,海藻般的卷發從精心盤好的發髻兩側紛紛掉落,淚珠成顆成顆的往下砸。林小姐崩潰大哭。

“随你。”陳景明眼皮下垂,又冷冷地道:“別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到誰!”

他說着,毫不留戀地轉身往病房走去。

林小姐的聲音,卻從他背後追過來。“陳,我詛咒你!”

陳景明腳步不停,手已經觸到門把手,但下一刻那句話追過來的卻是——“無論你愛上誰,你們的愛情都不得好死!”

陳景明倏地轉過身,手指向發了瘋的林小姐,顫抖不休。

阿斌阿高拖着林小姐,三人逐漸消失在走廊盡頭。

一分鐘後,陳景明突兀地從褲兜中掏出電話。

“能不能幫我封殺一個人?”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随後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怎麽,誰又得罪陳少了?說吧,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我替你收拾他!”

“林辰。”

“林辰?那個當紅一線女星,剛在A國拿過獎的?”

“不錯。”

“哎呀這事可有點難辦!她不是一向挺喜歡你的,長得又漂亮,兩條大長腿,多少人羨慕不來的豔福!你怎麽……”

“別廢話!”陳景明不耐煩地皺眉。“就是這樣,越早封殺越好。有消息了,告訴我一聲。”

他啪一下合上電話,插.入褲兜。手放在門把手上,輕聲地小心翼翼地轉開。

經過這麽一鬧,病房內的光線愈發顯得幽暗而靜谧。

郝春仍安然無恙地躺着,但是眼睛卻睜開了。見他過來,淡淡道:“我做了個夢。”

陳景明一時分不清郝春這是醒了,還是留在過去的記憶中沒能拔步而出。他默了默,小心地靠近病床前,溫柔俯身,輕聲道:“什麽夢?”

“我夢見你被一個女人搶走了。”

陳景明在郝春額頭落下一個輕吻。“我不喜歡女人。”

“可夢中那女人哭得特別大聲!”郝春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眼神中滿是迷惘和無辜。

看得陳景明心中一抽,不知不覺加重那個吻,沿着臉頰,似乎想要往下。

郝春卻側臉避開他的吻。“陳景明,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不要我了?”

“怎麽會?”陳景明沒再強迫他,雙手撐在郝春兩側,薄唇上揚,輕聲笑了一下。“就算是不要,也是你不要我,阿春。”

原本是很苦澀的一句情話。

郝春聽了這句話後,卻突然呻.吟了一聲,雙手抱頭,表情十分痛苦。

低吼聲從喉嗓裏迸出來,像是一頭受傷的獸。

“陳景明!陳景明……”郝春張皇失措地一遍遍喊陳景明的名字。

“我在。我在這裏,阿春。”陳景明試圖安撫性地抓住這人抱頭的手,但是卻一次次被郝春打開。

陳景明就站在郝春對面,但是郝春卻看不見他。

郝春一雙丹鳳眼中眼白浮起,黑沉沉的瞳仁像兩粒失去了光澤的玻璃彈珠。黑暗落在裏面,一點光都沒有。

他看不見,也聽不見。

好像在他那個深沉的夢中,只有一次次棄他而去的陳景明。

那個無聲無息的陳景明。

那個他再也找不到的陳景明。

兩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纏,但是陳景明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種措手不及的惶恐。他眼睜睜看着郝春将頭往病床的欄杆上惡狠狠地一次次砸過去。

這是間特殊病房,為了防止病人自. 殘,就連牆內都填塞着海綿墊,欄杆自然也不是真的金屬。可郝春如今身體太脆弱,哪怕被人用手指頭輕輕掐一把皮下都會淤青,在幾次沖撞後,他還沒好全的額頭便又新添了幾道青紫淤痕,瘦弱手臂從條紋病號服裏露出來,上頭密密麻麻都是注射前與阿斌阿高纏鬥過的痕跡。

陳景明眼皮抖了幾下,長而卷的睫毛顫抖,一陣鼻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陳景明緩緩地沿着病床邊癱下去。修長筆挺的西褲,經過這一天一夜後的戰役,早就皺巴巴的。他腿靠着病床邊緣,驟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緩緩地蹲下去,在最後就那樣毫不顧及形象的癱坐在地上。

鼻梁架嘶嘶的冒着冷氣。一絲一縷。在他臉上交纏,又落入地下。——是他的眼淚。

是三十五歲叱咤風雲的陳少的眼淚。

在郝春面前……無論多少年,陳景明覺得自己都是個沒用的男人。

“阿春,我只要你。我這一輩子,也只歡喜你一個。”陳景明眼淚掉下來,卻不想擦。

這十年,他壓抑的太過痛苦。就連這樣的哭泣,對于他來說都是一種奢侈。

不知道是這句話終于被郝春聽見,還是那張不斷流淚的臉觸動了郝春的心。

十分鐘後,就在陳景明絕望的時候,郝春突然安靜下來。

病房內拉着沉沉的暗藍色窗簾,郝春靠坐在床頭,大口喘着粗氣。目光無聲無息地擡起,随後又落地,落在陳景明身上。

眼白裏的一潭死水動了動,驚起兩點漣漪,微弱的泛起一點活着的光芒。

“陳景明!”

“嗯。”陳景明帶着鼻音答他。

“老子這輩子都不會不要你!”

“嗯!”

郝春靜靜地看着他。喘了口粗氣,又道:“就算老子死了,下輩子,下下輩子,你也是我的人!”

“好。”陳景明靜靜地笑了一聲,眼淚滑落。“如果我沒來得及,在你咽氣之前,記得殺死我,阿春。”

“好!”郝春笑。

郝春笑到露出兩粒雪白小虎牙,鼻梁上起了點皺。

像是二十年光陰從未降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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