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4
26
郝春在陳景明的安撫聲中漸漸睡去。睡着了,睫毛還閃了兩下,唇角上翹,鼻頭那一兩道小豎紋立在那裏。剛進來時穿的病號服被陳景明手撕了,如今又換了件,嶄新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套在他身上,明确地宣告他是個病人。
這人病了十年。
陳景明手指顫抖着撫過去。三十五歲的郝春太瘦,這幾道當年可愛的皺紋,如今也變得深刻,略帶些老相。
陳景明輕輕在這人鼻尖落下一個個潮濕而又綿密的吻,似乎想替歲月将它們撫平。
“睡吧阿春,我會一直守着你。”
這次,他再也不走開了。
郝春不知聽見,還是沒聽見。病房內一直沒開燈,光線幽沉,郝春安靜地微笑。幾分鐘後,病房內響起他輕微的呼嚕聲。
陳景明拖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一聲不響。就這樣靜靜地、沉沉地看着。
像是怎樣也看不夠。
郝春醒過來的時候,陳景明卻不在旁邊。
那把椅子空了。
他驚慌失措地坐起,後背咣一下撞在病床欄杆上。
“陳景明!”
一瞬間他心裏想到的是,他又把陳景明弄丢了。
耳中傳來嘩嘩的水聲。
他閉了閉眼,胸口那股熟悉的刺痛來襲,黑色海藻類的蔓生物拖着他将墜未墜。足有三分鐘後,他才漸漸分辨清楚,眼下是在二十年後。不是金星中學。也不是冀北城那個窩藏了他和陳景明無數歡聲笑語的老房子。
這是在哪裏?
郝春掀被坐起身,看到褲管上鮮明的藍白條紋,愣了一下。再看手腕處被人勒出的條條瘀紫,在發病前的記憶潮水一般呼嘯而至。
他身體一晃。
壞了,眼下所有的都暴露了!大敞着,千瘡百孔,破爛一樣攤在陳景明面前。
那人該嫌棄他了!
他腳趾痙攣,赤腳想去踩拖鞋,卻怎麽也穿不進。耳中嘩嘩水聲越來越沉,淅淅瀝瀝的,像是下了一場磅礴大雨。
又像是結婚那天去民政局路上的雨漫成了海,拖着半空中的黑色海藻,不懷好意地淋在他的雨刮器上。
不,那輛破舊的白面包車是錢癟三的,他郝春如今混的一無所有。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更久。時間在他這裏總是混亂不清的。
郝春終于艱難地穿上鞋。
他赤腳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到水聲響起的地方。
推開門,整個浴室內熱氣騰騰。
分明是他先前來過的地方,但是在霧氣中這裏一切都變了樣。隔着一層透明玻璃,陳景明清瘦有力的身體若隐若現。霧氣中,陳景明正仰着頭,花灑對着他那張俊秀的臉,黑發濕漉漉,漆黑的化作水草。汗珠順着陳景明的清勁脊背落下來,鳥翹着,腳邊一灘熱乎乎的水漬。
郝春站在門口,突然一瞬間失聲。
“你醒了?”推門的響動聲驚動了陳景明。他擰掉水龍頭開關,毫不避忌地推開全景玻璃的門,就這樣光.着走出來。
兩人近距離相對,海水一樣清澈的香味在浴室內彌漫。
郝春呼吸突然間急促,耳根下面,連同脖子都染紅了,呼吸聲赫赫。一雙丹鳳眼迷茫地閉了閉,随後迅速掉開。
他別扭地轉過頭去,閉上嘴,一聲不吭。
“怎麽,十年沒見,不習慣了?”陳景明低聲地笑,随意取下挂在全景玻璃門把上的白毛巾,撩了兩下頭發。
水聲滴滴答答。
陳景明身上肯定還在往下滴水。再接下來,這家夥會毫不顧及地滴着水走過來抱他,黏在他耳邊心口,一聲聲地喚他阿春,央求他一次又一次。
就像過去那樣。
即便不去看,郝春也能在腦海內一筆一劃描摹出那只鳥的形狀。
何況陳景明的确正在對他發騷。
陳景明剛那句話說的對,郝春的确有十年沒見過陳景明如此赤坦地站在他面前了,可這不代表他不記得。往事洶洶,卻也不完全是壞的,至少從前他們的确快活過。
次次,都能被送上天的那種快樂。
郝春徒勞地吞咽唾沫,喉結在他瘦弱的脖子上下滾動。他下意識地腳往後扣,脊背聳起如一張被拉緊的弓。
他媽的,他現在只想逃。
可惜他每退半步,陳景明便逼近一步。
兩步之後,陳景明與他幾乎是嚴絲合縫地貼着。陳景明涼薄地笑了聲,扯下白毛巾,就那樣随意地丢在郝春腳邊。他身上濕漉漉的水汽破了籠,肆意刺穿那件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洇染了郝春。
郝春覺得自己整個人,連同這顆心,都是潮濕的。淹在水裏,嗆得喘不過氣來。
“陳景明,你別這樣!”他狼狽地掉過頭,背抵在門板上,嗓子裏莫名多了點哽咽。
“別哪樣?”陳景明低聲地笑。“別這樣逼你,還是別這樣求你?”
郝春說不出話來。
靜谧的浴室中,蒙蒙一層水汽積聚在天花板上。漸漸的,如同雲中起了霧,霧裏凝了雨,沿着牆角縫隙悄無聲息地往下落。
“你明明知道……”郝春倒抽着氣,蹦出一句。
陳景明等他往下說。然而過了一分鐘,後頭那句話還是沒能說出來。“知道什麽?”
陳景明嗤笑。
黑發上的水滴甩在郝春肩頭,涼的,像是那天陳景明掉在他唇邊的眼淚。
“……阿春,你是不是恨我?”
七月十五日,在到達民政局的那天,從那輛破舊的白色面包車下來時,錢癟三也曾這樣問過郝春——“郝春,你是不是恨我?”
恨不恨錢癟三郝春是清楚的。他對錢癟三的恨意深沉,如同一條條黑色鎖鏈,套在他脖子,束縛着他手腳,他每走一步,那些黑色鎖鏈都會叮當作響。
他對陳景明的這份愛情無能為力,于是他選擇了逃亡,然後将這罪放在錢癟三頭上。他私自将錢癟三綁在十字架上,恨不得下頭能燃起一堆木柴,活活地将這原罪連同這個犯罪的人一同燒死。
然而這個問題,當時對着錢癟三,他也沒答。
現在陳景明又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卻反倒不清楚了。
恨不恨?
十字架上的罪人變成了他郝春心中的神子。神子皎然潔白,手腳垂落,正轉頭哀切地望着他。
神子眼中有一滴淚,将堕未堕。
郝春劇烈地喘息,頭腦內有一陣尖銳嘯音,腳趾在拖鞋內不斷勾住,然後全身起了痙攣。他整個人如同一片落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陳景明忙沖過來一把抱住他,将他納在懷裏。“阿春!阿春,我不逼你了!”
陳景明慌張地安撫他,不斷在他鬓角耳垂落下輕吻。“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阿春。”
事實是二十年後,他和他再次陷入了僵局。陳景明不敢逼他,郝春也不敢逼自己。
郝春閉了閉眼,呼吸聲粗重。他現在生怕他發病,然後再也好不了了。也許下一秒,就連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陳景明,他也不認得了。
只要想到有那種可能,他就覺得不能呼吸。
“你就放過我吧?”他在陳景明懷中苦笑了一聲,啞聲道:“陳景明,你放了我,也放過你自己,好不好?”
“不放!”陳景明不管不顧,近似于狂熱地吻他。“阿春,你醒來時我們說好的,這一次,就算死,我也陪你一起。”
郝春猛地推開陳景明。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像一尾離開海後即将幹死的魚,喉管內赫赫地喘着粗氣。
“……阿春,你甩不掉我的!”陳景明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料峭長眉高挑,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可是你他媽的到底要做什麽!”
郝春突然蹲下.身,雙手捂住臉,幾乎是要暴躁嚎啕了。“陳景明,你想把我逼瘋嗎?”
“你本來就瘋了。”這次陳景明聽起來格外冷漠。“阿春,十年前你趕我走,我就已經當你是瘋了。”
……餘生漫漫。
十五歲的時候,郝春認為二十年他媽太長了!他和陳景明怕是好不到那時候。
二十五歲的時候,郝春想,就在這裏戛然而止吧,一切剛剛好。這份愛情死了,他就能放在玻璃瓶裏藏好,死亡成了鹽,可以永久替這份愛情保鮮。
他想得很美好。
可是又十年過去了。三十五歲的他失去了一切賭注,狼狽失措地站在陳景明面前。他剛被陳景明抱入懷中,擁抱兇狠,悶到他不能呼吸。
對方光.裸肌膚的每一絲兒褶皺紋理,他都曾刻骨熟悉。
這個家夥,這段不能回避的愛情,終于還是活生生地撕裂在他面前。
空氣中有血的腥味。
“如果……”郝春蹲在那裏,聲音從十指縫間滲出。“陳景明,如果有天我病了,再也認不得你了,怎麽辦?”
“不會有那一天的!”陳景明快步走到他面前,也蹲下.身,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對他道:“阿春,我不會讓你有那一天的。”
“可是我這病治不好!”郝春苦笑,笑的比哭還難聽。“當年我媽是那樣,如今我也……”
“阿春,你要相信我!”陳景明打斷他,慢慢地掰開他捂住臉的雙手,一字一句地對他承諾。
“阿春,我們已經結婚了。你現在是我的合法伴侶,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會帶你去A國,我們一起去找最好的醫生。”
“阿春,你會好的。”
“我們的愛情,也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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