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5
27
“阿春,一切都會好的!”陳景明慢慢地起身,用浴室毛巾替郝春擦幹身上沾到的水汽。
聲音又輕又緩。
“阿春,你記不記得,當年在金星中學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麽?”
“……什麽?”郝春啞着嗓子問他。
陳景明盯着他的眼睛,緩緩道:“當年,在初三那年,每天在我睡着以後你房間裏的燈會突然亮起來。每天都是。一直到夜裏三點,燈才會熄。那時候,你在一個人偷偷寫作業……”
話語彙成河。
郝春思緒順着它往回漂,然後低下頭,垂着眼皮道:“沒有!我那時候,是在打游戲。”
“還在騙我!”陳景明笑,聲音沉沉的。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面卻一點笑意都沒。仔細看,反倒有點苦澀。
“阿春……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很喜歡我。很喜歡很喜歡。”
那時候,是十九年前。
郝春在金星中學的天臺上,從欄杆跳下來,對陳景明大言不慚地道,你去你的九中,我留在冀北,反正老子也考不上!
那天陳景明揍了他。
兩具年輕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在拳頭與皮肉的交鋒中,郝春奮力還擊,但是到後來陳景明突然哭了,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滴在拳頭上。
郝春沒再掙紮,任由陳景明将他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捶他後背。拳頭隔着厚重的深藍色校服外套落在皮肉上,硿硿作響。
“阿春,你能不能争口氣?我們說好了的,要永遠在一起!”
那天是周末的學校,操場上萬徑人蹤滅,整個世界像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陳景明的眼淚變成磅礴暴雨,淹沒郝春一顆即将幹死的心。
這世上無人愛他。
陳景明愛他。
為了這份愛,郝春決定搏一搏。
那天晚上,陳景明心疼地給他臉頰上藥。郝春呲牙咧嘴,腫着半邊臉,眼眶烏黑。他對陳景明漫不在乎地笑道:“咱倆先說好!看這次聯考成績,要是還擠不進前一百名,老子就不去了。”
陳景明張嘴剛要說話,郝春打斷他。“考不上金星中學的一百名,去了九中吊車尾都沒人要!”
“我會找我爸!”陳景明擰幹熱毛巾,又敷在郝春後背,緩緩地小心替他揉按瘀傷。
“不要!”郝春推開他的手,蹭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鬥志昂揚。就像一只剛長齊羽毛的小公雞,昂起頭,對陳景明呲牙笑。“你再給我一個月!看聯考成績!”
“……好。”
那天夜裏陳景明目送郝春推開門,一蹦三跳地走了。
郝春那個不着調的爸爸郝周弟不知又去哪裏鬼混了,大約要幾個月後才回來,說是出去跟人跑貨。郝春不知道真假,他也沒辦法去計較真假。但那個醉鬼不在家,于他即将實施的計劃剛剛好!
從那天開始,郝春每天讀書到夜裏兩三點。他怕陳景明說他,總是在十點鐘對面陳景明的窗戶熄燈後,他才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也不敢當場就開燈,怕陳景明還沒睡沉。他就拿着手電筒,窩在角落裏一點點從初一的功課開始啃。
過了十點半,他打開燈,在燈下展開陳景明給他編好的題海戰術,一道題一道題地咬着筆想。有時候實在想不通,就用筆畫個叉,第二天問陳景明。
在班級內,當着人,陳景明從不主動與他說話。下課後也與他像是兩個不相幹的人,各玩各的。但是當所有的學生都背着書包拖沓腳步從教室裏走出去後,陳景明會突然從回家的路上折返回來,拎着兩包熱騰騰的炸雞,然後從書包裏掏出一杯橙汁,遞給郝春。“今天我們繼續講數學!”
“好!”郝春吸溜吸溜地咬着吸管喝橙汁,假裝不在意地拖出一本邊角都翻卷了的的題海戰術。“陳景明,這道題你看看老子做的對不對?”
陳景明接過,抿唇看了郝春一眼。
郝春也不解釋,只仰頭望着陳景明笑。
他笑的燦爛。
陳景明那時往往心一軟,就放過了他。只認認真真地指着他做錯的地方,又仔細地講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
直到聯考前一周的時候,郝春有次無緣無故地在課間活動時突然暈倒。初三(三)班的學生一片尖叫聲。作為班長的陳景明一個箭步沖過去,背起人就往校醫室跑。
校醫見到又是他倆,頭疼地道:“說了多少次了,讓你這位小朋友平常多注意休息!這是熬夜熬的!”
校醫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指着郝春眼皮下的兩坨烏青。“看看!成年人眼袋都沒他這麽重!這是天天不睡覺,半夜起來做賊嗎?”
陳景明一愣,目光落在郝春微閉的眼眸,心裏揪着疼。
也就是那一天,從校醫室把郝春背回家後,陳景明請了一下午的假。就坐在爺爺家的那間卧室,安安靜靜地等郝春醒過來。然後與他攤牌。
爺爺出去找人下棋了,奶奶見到他們,驚慌地問道:“小春這是怎麽了?怎麽叫你背着回來了?去醫院看了沒?”
一疊連聲的追問。
陳景明繃着臉,淡淡地道:“看了。醫生說,他就是睡得太少,讓他安靜睡一覺就好。”
說完啪的一聲關上門,将奶奶的唠叨與叮咛聲關在門外。
然後坐在床邊守着郝春,一直守到眼圈通紅。
郝春醒過來的時候,就見到陳景明冷着一張臉對他說道:“阿春,你成績不好,就不要這麽拼了!”
郝春擰緊眉頭,舉起肉乎乎的拳頭對陳景明揮舞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會被人笑。”陳景明垂下兩扇長長的睫毛,輕聲地道:“成績不好還這麽拼,沒有人會疼你,別人只會笑你。”
這句話就像利劍一樣刺穿了小公雞的心,他一瞬間落敗。
郝春嘴皮抖個不停,拳頭也慢慢地放下來,就在他以為陳景明要說“我們分手吧”的時候,陳景明突然抱住他,對他說道:“你考不上九中,就考不上吧!”
“……我陪你!我陪你留在冀北城,哪裏也不去了!不去A國,不去找我爸。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陳景明是貼着郝春耳朵說的,話語裏有熱氣,還有陳景明昨晚剛洗過頭的洗發水香味。
郝春哆嗦了一下。
他肩頭落滿陳景明的眼淚。一顆又一顆,涓滴成流。
“陳景明你不要這樣卑微!”
那天郝春掰着陳景明的後腦勺,拼命想将人從他身上扒拉下來,可是陳景明卻死死摟住他的脖子,眼淚一股一股順着脖子往T恤裏面流。
秋天,T恤外還罩了一件薄毛衣。郝春又燥又慌,不耐煩地吼道:“你……你別哭了!別他媽跟嚎喪似的!”
陳景明反而哭的更厲害了,清勁的少年人脊背一聳一聳的。埋着頭,卻始終聽不到哭聲。
“你……”
郝春支吾半晌,又結巴了。
“陳景明你,你給老子擡起頭來!”
大概過了半分鐘,陳景明終于慢慢地松開他,那對黑曜石般的眼睛郝春看不見,因為陳景明垂下了眼簾。
郝春想去看他,他反倒別扭地将臉轉到一邊,死活不肯讓郝春看見他的臉。
“瞧你這小樣兒!”郝春笑話他。“有剛才哭鼻子的那勁兒,現在怎麽不好意思給我小爺我瞧?”
他說着拿手挑起陳景明的下巴。
手指在下巴上一晃而過,摸到一點微刺的觸感。
“這是什麽?”郝春有些震驚。“陳景明你長胡子啦?”
陳景明原本哭的下不來臺,正在緩緩地想将這口氣咽下去,聽了郝春這不着調的一句,噎了一下,發育期的喉結上下滾動。半天,才用帶着鼻音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回答他。“這個月剛冒的胡渣。”
郝春頓時将剛才的話題丢到九霄雲外,興奮不已,撲過來纏着陳景明要看。陳景明甩開他胳膊,別扭地道:“有什麽好看的!你以後也會長的。”
“給我瞧瞧!給我瞧瞧!你說咱倆同一天生日,怎麽你都長胡子了呢?”郝春說着手一摸下巴,眼珠子轉了下。“我別以後像我爸!”
“呸!別瞎說!”陳景明瞬間黑了臉,掉頭啐了一口。
郝春笑。“雖然我老爸有一百樣的不好,但有第101點,他長得好!”
這點就連陳景明都沒法反駁。
郝春的生父郝周弟生的面如冠玉,手長腳長,笑起來的時候一雙眼睛裏面帶鈎子。無論男女老少,見了郝周弟笑的模樣,魂都被吸走一半。
“你說我老媽當年是不是……”
“不要亂猜!”陳景明打斷他,随後突然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對郝春低聲道:“給我點紙!”
郝春盤腿坐在椅子上,擋住了身後的桌子。抽紙放在桌子上。郝春詫異挑眉。“不會自己拿啊?”
話是這樣說,但他動作比說話更快,人已經扭身回頭,手一撈,就将紙巾盒整盒遞給陳景明。陳景明捧着紙巾盒,轉過去背對着他,抽抽搭搭地開始擤鼻涕。郝春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陳景明是怕從他面前走過去,叫他看見了他哭的樣子。
郝春忍不住嗤笑。“自打咱倆談戀愛以後……”
陳景明後背微微聳動了一下,吸鼻涕的聲音也停了。
郝春卻毫無察覺,滿不在乎地笑道:“陳景明你哭鼻子的時候就越來越多了。”
陳景明沒說話,淡藍色馬海毛背心下.身體微微抽動。慢慢地,耳朵那裏也紅了。
郝春這次終于發現了,忍不住拍手笑拍手大笑。“陳景明,你實在犯不着這樣對老子低聲下氣的!你就該高高在上!”
“陳景明你啊,”郝春拍手笑。“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就該高高地照耀着凡塵,俯視我們這群你腳邊的蝼蟻。”
語調抑揚頓挫,可惜用詞狗屁不通。
陳景明沒忍住,一下破了功,噗噗兩聲,從鼻孔裏吹出一個鼻涕泡泡。
太響了!格外尴尬。
陳景明怕郝春笑他,忙忙地低頭,又用了三張紙巾蓋住臉,轉過身對郝春道:“別瞎用詞彙!讓你背語文課本,拓展課外閱讀,是讓你寫作文的!不是用來糗我的!”
“怎麽能算糗你?”郝春盯着哭紅鼻子的陳景明。
陳景明哭的眉毛都有些皺了,可小模樣依然那麽好看!那麽俊!
于是郝春又笑道:“我說真的,你實在犯不着!陳景明你在老子心裏就是天上的那顆北極星!你是天之驕子!老子不許你卑微!”
陳景明手裏抓着那幾張擤過鼻涕的紙,手指收緊,慢慢地将那團紙揉皺成一團,捏在指縫間。過了好久,才撩起眼皮認認真真地看了郝春一眼。“阿春,喜歡就是輸了。我只輸給你。”
“我不是天上的北極星,阿春,你才是我的春天。”
“沒有你,我也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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