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26

陳景明,你啊……實在犯不着這麽卑微。

但郝春今年三十五了,不是當年那個十五歲傻憨憨的男孩兒。他已經懶得把這句話說出去了。他想了會兒,反倒眼眸中暗色更深。“陳景明?”

“嗯?”三十五歲的陳景明湊近了望他。

郝春擡眉,随後,嘶地笑了聲。

時光對于這種有錢人總是格外優待,十年過去,郝春不照鏡子也曉得自己老成什麽樣了,可陳景明不同。分手十年後,陳景明反倒更俊朗了些,是從前語文課本裏最愛描述的那類——如隋候珠、是和氏璧。

郝春也不曉得為什麽自己能想到這樣的形容詞,這樣文绉绉,實在不适合他這樣的爛鹹魚。

十年過去了,二十年,也過去了。他和他之間的歷歷過往,也許只剩下他一個人還記得清楚分明。那年初三(三)班的韶華窗外,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而陳景明?陳景明大約早就忘了吧。

“……阿春,你剛才想問我什麽?”陳景明指尖微微用力,對他溫柔細語。

郝春被喚回注意力,有點不爽地皺緊眉頭,帶着點不耐煩。手一甩,兩人硬是從十指交握階段分開。“算了,你還是先帶我去看那個什麽花吧!”

“蝴蝶花。”

陳景明緊張地抿緊薄唇,被甩開的那只手指尖蜷縮。頓了頓,他又更加小心翼翼地、輕聲地補充道:“和當年景山那家醫院布置的很像。”

郝春身形一滞,擡起眉毛,歪嘴笑了聲。“你什麽意思?”

陳景明似乎更加小心翼翼了,小心到,甚至沉默了幾秒後才敢微攥着拳答他。“當年送你去景山那家醫院,是我不對。阿春……對不起!”

這也是一句遲來的道歉。遲到了十九年。

郝春鼻翼微聳,呼吸聲從他胸腔迸出去,一瞬間荒蕪。這麽多年他所在意的、所計較的,他畢生不能拔足而出的泥潭,原來……于對方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

他需要這句“對不起”嘛?

郝春兇狠地瞪向陳景明。“陳景明你丫別道歉!”

陳景明略帶茫然地挑眉看向他。

“你這句對不起,只會人讓老子恨你!”郝春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能将這現實的一切都撕成碎片的那種深沉的恨。“陳景明你記住,當年的所有,老子不需要任何人道歉,更不需要任何人對我說對不起!”

“可是阿春……”

“滾!”郝春厲聲喝斷,手指着陳景明的鼻梁骨,咬牙切齒地道:“陳景明,你丫別硬是逼着老子恨你!”

陳景明臉色白了白。

“你非要和老子提那家私立醫院是吧?”郝春逼到他臉上,一瞬間的傾身,幾乎逼的陳景明退無可退。“嗯?你敢提,是因為他媽你什麽都不知道!”

陳景明白着臉,唇皮抖了幾次後,開口問他。“阿春,那年到底發生過什麽?”

初三那年郝春還只是個孩子,什麽都不知道,也永遠拿他當作個寶貝那樣地疼着護着。不像後來……後來,在九中的那三年,陳景明如今回頭想起,那三年郝春每個周末都來看他,甚至就連那個該死的臺風天都堅持赴約,其實是一種絕望。

也只有絕望,所以才能那樣奮不顧身。

“阿春,”陳景明抖的連嗓音都控制不住,試圖想通過攥拳來抑制情緒,結果卻仍是失敗了。“你……是不是真的恨我?”

郝春鼻息咻咻,就那樣困獸般地瞪着陳景明。

郝春也确實知道自己其實早就瘋了。不是分手那年,而是早在被關在景山那家私立醫院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錢強那句謊言不過是給了他一個借口,一個……恰如其分的借口。

于是郝春忽然轉頭也認真地看向陳景明。“陳景明,有時候老子真他媽覺得你可笑!可笑極了!”

陳景明臉色慘白,白的就像是個走在陽世的鬼,但他依然鼓足勇氣地開口問了聲。“有時候,是什麽時候?”

“很多時候。”郝春回答的理所當然,甚至帶了種精神病人特有的殘酷。

“……比如?”

郝春又把視線掉回去了,手指摩挲着褲兜內那包剛拆封的薄荷煙。“比如啊……”

郝春沉默了半秒,笑了聲。“比如那家私立醫院,在景山下,風景很好。我知道你們都拿它當療養院。可你知道當年,在你真正備考中考那段時間,誰來過?”

陳景明攥緊了拳,啞着嗓子試探性地問他。“是不是,我爺爺單獨去找過你?還是你爸?”

“你爺爺。”

很簡略的回答。簡略到,每個字也帶着那股精神病院的味道。圍繞在兩人周圍,瞬間煙消雲散又什麽都詭異地光影明滅,消毒水氣味彌漫于空氣中。有那麽個剎那,似乎消毒水氣味甚至都強烈到刺鼻,那種,令陳景明不得不變色的刺鼻。

陳景明撩起眼皮。“他去找你,說了什麽?”

“說,老子合該就是個瘋子。”郝春響亮地嗤笑了一聲,揚起頭,那雙天生明豔無雙的丹鳳眼自帶睥睨。“他讓我放了你。”

郝春斜眼乜向陳景明,蒼白幹燥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陳景明,你說老子該放了你嗎?”

鼻息聲咻咻。

爺爺。

陳景明最不願意相信的那個可能性最終還是轟然落地,殘酷到不留一絲餘地。

歷年所有過往忽然間就都散成了煙。

爺爺,不止是陳景明的爺爺,兩人要好到同吃同宿的時候,郝春也都是直接喊爺爺,就連那個“陳”的姓氏都不帶的。爺爺每次都是笑眯眯地應了,遛着畫眉,或者撮唇在陽光下逗雀兒。陳家有了什麽好的新鮮的玩意兒,從來都是陳景明和郝春一人一份,完全一樣的東西。

有次陳景明爸從A國寄回來臺PSP,收到貨後不僅沒能得到兒子一句謝謝,反倒接到了老爺子的電話。陳景明爺爺在電話裏罵的那叫一個中氣十足!那通電話,是當着陳景明和郝春的面打的——是個天氣晴朗微風和煦的春天下午。

大概是個星期六的下午,陳景明剛打完球,正在汗淋淋地脫背心。

郝春湊到他耳後,跟條小狗那樣嗅來嗅去。

“你做什麽?”陳景明耳根立刻紅了,扭頭有點惱。“阿春,別鬧!”

郝春嘻嘻地笑,露出兩粒尖尖小虎牙。“嘿嘿,你今兒個跟十三中那幫混混打球去了?”

“嗯。”陳景明抿了抿唇。

“那幫混混,”郝春趴在他肩頭,說話時呼吸聲纏着他。“為啥會找你麻煩啊陳景明?”

陳景明沉默,緊張得眼神一動都不敢動。郝春趴在他肩頭,所以能察覺他身子都變得僵直。熱汗從陳景明後頸靡靡地滲出來,他頭發短,後頸那裏熱的仿佛有火往外噴。

郝春拿手指一抹,嘻嘻地笑着,咧開嘴剛要說句什麽,耳內陳景明爺爺一聲怒吼。

—“誰讓你寄的這玩意兒?啊?”

爺爺很少罵人。

陳景明與郝春雙雙詫異地回頭。隔着半開的玻璃門,爺爺站在博古通今架前打電話。大約一連串怒斥後,爺爺才重重地說了句。“我不是不讓你買,也不是限制小景玩游戲,我是讓你再買一個寄過來。記住,要一模一樣的!”

挂完電話,爺爺虎虎生威地走向倆孩子,說話很大聲。“小景,你爸不是給你寄了個啥啥P麽?”

“PSP。”陳景明小小聲。

“嗯,就是那個P!”爺爺瞪着眼睛望向陳景明,一錘定音。“你先把那個給阿春,回頭你爸再寄一個來,你再玩。”

“哎不是爺爺,”郝春轉頭嬉皮笑臉地開了個洋腔。“我成績本來就不行,還讓我玩游戲?要不就算了吧,聽說那玩意兒還挺貴的。我麽,就不要了。”

爺爺語重心長地嘆氣。“阿春,我拿你當親孫子。就你爸那個樣兒,他能照顧你什麽你說?這個P啊,必須買。你先拿去玩!”

陳景明于是也薄唇翹了翹,反過來說服郝春。“阿春,你先拿去玩,反正我也不愛玩游戲。”

十五歲的郝春咂摸着嘴,笑的一臉沒心沒肺。春風裏頭的光線總是柔和,模糊了郝春眼底的那點子奇異神色。

如今想起來,原來爺爺并不希望他們兩個人在一塊。只是有的人家會采取暴力阻斷的方式,而爺爺呢,略微高級了點。那些話語裏的深意、那間特地為郝春聯系的景山私立醫院精神科病房,甚至就連那個春天的下午站在博古通今架前怒吼的爺爺……原來都不過是一種欲蓋彌彰。

三十五歲的他們如今都能懂得那種欲蓋彌彰了。

那個下午郝春說的對,他成績本來就爛,爺爺還要慫恿他去打游戲——為什麽?

因為爺爺希望郝春爛到混不進九中。

三十五歲的陳景明再次撩起眼皮的時候,只聽見自己胸腔內那顆心啌啌地似乎要造反。他和他後來果然分開了,于是郝春成了他無數個午夜夢回時,最不能觸碰的人。

三十五歲的郝春如今就在他面前,近到,觸手可及。

“你如果真的打算放了我,你不會……後來又與我好了十年。”陳景明眼底微紅,嗓子啞的像是幾天幾夜都沒睡。“阿春,承認吧!什麽都是假的,那些人、那些人說的話,都是假的。我當年送你去景山,是我對不起你。如今我悔過了,我想和你重新開始啊阿春!你……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三十五歲的陳景明卑微到近乎絕望。那雙北極星一樣明亮的黑曜石眼睛如今布滿血絲,仔細看,就連皮膚下都有痘痘胡渣。

這些損傷,令這個禦窯級別的男人突然間也就多了煙火氣。

“阿春,從前都是我不對。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好不好?”

郝春沉默了很久,忽然厭煩。他掉開頭不想看也不想聽了,褲兜內的那包薄荷煙早就被摩挲出了褶皺。不熟悉的煙、不熟悉的醫院,不熟悉的……精神病院。

郝春陡然間又轉為焦躁。“就連爺爺都說我配不上你。陳景明,你丫還是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老子不想再看見你了。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是你、我是我,這樣不好嗎?”

“不好。”陳景明卻像個打不死的小強,執着地在他耳邊叨叨。“阿春,你知道的,我不可能離開你。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依然離不開你。”

“艹!”郝春回頭惡狠狠地咒罵了聲,嗓音響亮,中氣十足。“陳景明你這套留着以後去哄別人!”

“我沒有別人……”

“滾!”

“阿春,”陳景明非但不滾,反倒貼着郝春的臉頰強行吻下去。“我沒有別人,從來沒有。所以,我也不許你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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