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1
郝春鼻翼大張,聳動個不停,像是連呼吸都耗盡了畢生氣力。“你……你說什麽?”
陌生的卧室內那個長得像極了陳景明的奇怪男人垂眼看他,目光中微帶憐憫。“你要找的那個陳景明,他快死了。”
“不可能!”郝春赫赫地幹笑,說出來的話連他自個兒都不能信。“他活的那麽快活……”
“你怎麽曉得他活的快活?”奇怪男人笑了笑,薄唇微翹,帶着一種天生的涼薄。“他只歡喜你,也只歡喜同你在一處,你把他趕走了,一趕,就是十年。十年啊!”
男人深深地嘆了口氣。“十年,阿春,你有沒有試着想過、哪怕只是一次,你有沒有站在陳景明的角度,替他想過一回?在被你趕走後,這十年他是怎麽過的?嗯?”
郝春突然覺得唇皮異常地幹。他不得不舔. 動唇皮,喉結不正常地上下尖利滑動。
男人銳利地插了一句。“阿春,你從來沒替他想過!”
“別叫我阿春!”床上的郝春憤怒地揮舞拳頭,目光轉為兇狠。“你丫特麽又是誰?你有什麽資格站在老子面前指手畫腳?”
男人懶洋洋地站回到床邊,睡袍很松,明明什麽風光都遮不住,卻莫名透出一股周遭萬徑人蹤滅的寒意。他把左手插在睡袍口袋內,歪着頭笑了笑。“我是誰,這個問題不重要。”
頓了頓,男人又補充道:“反正我說了,你也不能信。倒不如提提第二個問題,我為什麽能站在你郝春面前跟你提陳景明?因為那是陳景明啊!那是你心心念念的陳景明。你們倆本來就注定要在一塊的不是麽?春和景明,少了誰,初三(三)班那篇古文都不完整。”
郝春渾身明顯哆嗦了一下。“……什麽古文,老子不曉得你在胡扯什麽。”
男人慢條斯理地手插口袋背給他聽。“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初三(三)班那年的光線搖曳在起了霧的毛玻璃上,一點一滴,漾開後,現出兩個坐在椅子上的小小少年。十五歲的郝春搖着椅子在念,“至若春和景明……”
嘩啦一聲,他推開椅子蹦到十五歲的陳景明身邊,拿胳膊肘搗搗陳景明,胖乎乎小手指着課本上那幾行黑字,一臉地興奮。“陳景明你快看,這不是寫的咱倆嘛?”
十五歲的陳景明撩起眼皮,耳根子後照例又紅了,俊秀的臉卻拼命繃着,板起臉訓他。“阿春,你又胡鬧。”
奢華卧室內,那個長相與神情都酷似陳景明的奇怪男人打斷了郝春的回憶。“你病了,病的半死不活,所以他也病了,一病十年。郝先生……”
大概是郝春對那聲“阿春”格外抗拒,這次男人停頓了幾秒,才艱澀地喊出了一聲“郝先生”。
郝春記憶還停留在二十年前兩個小小少年齊聲誦讀的那篇課文,被打斷思緒,異常不爽。他撩起眼望着卧室內這個大咧咧連底褲都不穿的男人,皺緊眉頭。“你丫到底是想跟我說什麽?”
沉默。
在漫長的沉默後,男人低垂着眼,睫毛卷翹,漠然地遮斷了來自郝春的所有窺視。“郝先生,你知不知道?”
郝春看不透這個男人,又不願意去相信眼前站着的真是陳景明。他日漸分不清現實與記憶,記憶……不,就連他的記憶也并不可靠。最近兩年他記憶裏的陳景明似乎被按下了重複播放鍵,永遠只剩下那麽幾桢畫面在反複重播。他越來越記不起陳景明。
陳景明是什麽樣的?郝春怕自己很快就連這個問題都回答不了了。
“郝先生,”男人又喚了他一聲,這次表情明顯流暢了些,除了薄唇微抿,幾乎看不出對這個稱呼抱有抵抗。
郝春赫赫地喘着粗氣,弓起脊背,緊張地翻起眼白瞪向男人。
男人薄唇微吐,透着一股天生的涼薄。“春和景明,是天生注定要同生共死的兩個人。少了誰,都不能活。”
39
郝春在知道自己确實已經來到A國後,只堅持清醒狀态不足半個小時,随後就徹底進入極度狂躁的階段。
但是這次,他沒被注射鎮靜劑。
男人很淡定地看着他發狂,看他下床暴走,甚至在他砸東西的時候也一臉無所謂。左手夾起一支細煙,吞吐煙圈,薄唇吐出來的話語異常薄涼。
“砸吧,反正這都是你的錢。”
男人靠窗站在落地簾子陰影處,夾着煙,冷眼看着郝春如同一只困獸般地發作,薄唇微吐。“這間房子是隔音的,而且方圓百裏沒有別的住戶。你盡管砸。”
發怒中的郝春扭頭,眼白泛起不正常的血絲,幾秒後,嗷嗷叫着撲過來要與男人厮打。
男人并不避讓,任由他迎面撲過來,轟隆一聲,兩個成年男人同時摔倒在地板上。郝春騎在男人身上左右揮拳,男人只略側臉避開,注意不讓郝春把他打的破了相,餘下的,竟然就這樣任由郝春打。
郝春氣勢洶洶地一拳接一拳。煙掉在地板上,不知道何時已經滅了。
男人的睡袍早被打的零落散開,完全不蔽體,郝春的拳頭落在男人奶脂般的肌膚上,突然間速度就慢了下來。
硿硿硿,拳頭砸擊在皮肉之上的聲音異常沉悶。
男人悶聲咳嗽,既不還手,也不求饒。兩片天生涼薄的唇微微抿着,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幽黑不見底,一動不動地,凝望正在他身上肆虐暴力的郝春。
郝春咻咻地喘着粗氣,低頭看向男人那雙不見底的眼睛。幾秒後,他喉結不安地上下尖利滾動。
“淦!”
郝春爆了句粗口,焦躁地從他身上跨下來,光着腳踩在勃艮第紅地板,嗓子眼發幹。低下頭,眼角餘光瞄見自己拳頭縫隙裏有血。
是那個男人的血。
那個男人,長得……像極了陳景明。
郝春眼底發熱,似乎一陣又一陣的心酸往上噴湧,直湧到了他的嗓子口。他不敢再開口,也不敢再低着頭,只能猛然地仰起下颌,頭顱盡可能無限地往上擡伸。
視線盡頭,是一盞華麗而又陳舊的洛可可式吊燈。
郝春認得這盞吊燈。當年,在他們都是二十五歲的那年,在冀北城的老房子裏也安裝着這樣一盞洛可可式吊燈。二十五歲的他和他翻滾在這盞燈光下,他攤平了躺在地板上仰起頭,視線中出現了大片亢奮的白光。
也就是在那次,他找陳景明索要了一個永恒的紀念品。
“怎麽不繼續打了?咳咳……”
男人咳嗽着,艱難地雙手撐地借力起身。睡袍早掉了,男人奶脂般的肌膚上上下下都是被揍過的印記。雖然剛才他盡力側臉避開,薄唇到底還是破了,一開口說話,唇角就往外滲血。
郝春沒搭理他。
郝春在擡頭呆呆地望着頭頂那盞吊燈。
男人咳嗽着抹了下唇角,也不撿衣服,只皺着兩道料峭長眉低頭巡視身上的傷口。郝春打的重,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巧合,每一拳都避開了他周身要害。肋骨處皮膚宛然,壓根一點兒都沒被碰過。
再下頭……鳥與它的窩附近都挺安全。
男人勾起唇,笑得意味深長。幾秒後,喚聲格外溫柔了。“阿春?”
“噓,別吵陳景明,”郝春仍然仰起頭呆呆地望着頭頂那盞燈,不滿地輕聲嘟囔道:“你看,它舊了。”
郝春擡手指向頭頂那盞眼熟的、屬于二十五歲春和景明的洛可可式吊燈。
男人順着他的手指擡頭往上看了眼,随後就笑了。“哪裏舊了?”
“哪裏都舊了。”郝春繼續嘟囔,丹鳳眼尾下瞥,略帶些煩惱地抱怨道:“都和你說了不要弄這些漂亮的小玩意兒,到處都是吊鐘花蕾,那麽小的一個個花骨朵兒,老子想擦灰塵,都得拿架□□爬上去擦。”
男人的笑容愈發溫柔。
他一步步走向郝春,拖着滿身的傷,薄唇輕啓,無聲地說了句什麽。
郝春沒能聽見,扭過頭,兇巴巴地瞪着這個人。“陳景明你丫鬼鬼祟祟的幹什麽?想說什麽,說大聲點啊!”
“……阿春,”男人終于走到郝春面前,面對面地站着,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你剛才喊我什麽?”
“陳景明啊!”郝春響亮地嗤笑了一聲,斜眼不懷好意地看向他下頭。“你丫的鳥老子都認得,還能不認得你?”
“……阿春!”
男人*陳景明終于再也克制不住,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郝春。他把腦袋擱在郝春肩後,拼死不肯讓郝春發現他眼底的震動。
時隔二十年,這是郝春第一次發病後沒有借助鎮靜劑自行恢複理智。
“喂,你丫發什麽瘋?”
郝春顯然覺得莫名其妙,想把他推開,但陳景明纏抱的實在太緊,壓着壓着,竟直接帶着他翻滾在地。
兩個成年男人再次滾在勃艮第紅木板上,身子纏在一處,頭頂投下大片奢華的光。
與二十五歲那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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