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30
38
飛機轟鳴聲在半空中盤旋。小型私人機,總有種氣流颠簸感。
是郝春從前最不愛的玩意兒。
可是今天他睡着了。
三十五歲的陳景明垂眼望向将腦袋擱在自己膝頭睡到一無所知的同樣三十五歲的郝春。他不知道凝望了多久,長而卷翹的睫毛低垂,遮擋了所有情緒。幾分鐘過去了,他什麽都沒做。他只是輕柔地替郝春将毯子拉好,然後俯身在郝春額頭印下了一個吻。
郝春眼皮子微微跳,似乎睡眠中又再次夢見了陳景明。
“……唔,你……”
不清晰的幾個字節,從郝春那兩瓣曾經如花朵般飽滿的唇逃逸而出。
陳景明微驚,迅速地再次俯身,試圖能聽的更清晰。
“……唔。”
卻只是一種含混不清的呓語,并不痛苦,也談不上愉悅。
郝春那兩道濃翠眉眼下是舒展着的,眼皮下能看出眼球仍在輕動。——是一種極不安穩的睡眠。
陳景明沉默了幾秒,用手掌蓋住郝春的眼睫。
這三十多年他活的風生水起,也無數次,堕入無邊暗夜。他所倚仗着的、旁人都沒有的那樣絕頂珍貴的東西,不過是郝春對他的愛。可是如今郝春不愛他了,也經常認不得他。
他和他相愛這件事,世人都道是郝春巴望着他,就連郝春自己也常說他是天上最亮的那顆北極星。世人都道他君子如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與郝春之間,真正不擇手段的那個人是他。
郝春,從來都是清白無辜的。
因為他喜愛郝春,于是他爺爺給郝春下了無數的手段,最終硬生生将郝春弄成了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
因為他的喜愛,旁人都苛責郝春。
可是無人知,他和他之間……真正有罪的那個人,是他陳景明。
陳景明眼底藏着萬千不能訴說的思緒,修長手指輕撫着郝春面頰,從高立的眉骨,蜿蜒行至脖後那處蝴蝶刺青。
郝春不愛他了,不要緊。他依然留在郝春的記憶裏,如刀刻般鮮明。他也依然能完整地留在郝春的肌膚與體內,這樣美到觸目驚心的、這個刻有蝴蝶觸須與完整翼翅的郝春,只屬于他陳景明一個人。
陳景明勾唇,嘴角似乎在笑,但是眼眸半垂着。許久後,他才無聲地動了動唇。“……阿春,對不起。”
說也奇怪,分明已經睡着了的郝春眼皮子動了動,居然含含糊糊地應了聲。
是一聲很簡短的笑。
在笑容綻開後,郝春那張瘦到近似脫形的臉就又再次情生意動,好看到讓人挪不開眼。“……陳景明。”
“嗯,”陳景明分不清他到底是否清醒,也含糊地應了聲。“我在。”
陳景明等了很久,郝春卻又再次睡着了。這次,郝春睡的格外沉。
就連飛機落地也沒被驚醒。
A國目的地已經到了,陳景明卻依然抱着膝頭上的郝春,微垂着眼。幾個随行的人都猶猶豫豫,不敢上前問是否要幫他把人接過來。
“陳少?”阿斌最後硬着頭皮開口。“要不,我來背郝先生?”
陳景明倏地擡起眼,目光如電,寒聲道:“我自己來。”
在衆目睽睽下,陳景明半拖抱起郝春。郝春後來一直發育不好,身高只有178cm,兩條腿拖在地上倒是格外地長。陳景明抱的很吃力,卻拒絕任何人幫手,直到借着椅子的力量把郝春放到自己背上,箍牢了郝春的雙臂在他頸側,他才勉強松了口氣,撩起眼皮。“走吧!”
衆人都不敢說話,只能眼睜睜看陳少親自背着這位初戀郝先生走下舷梯。
陳景明一步步,走得很慢。到了藍天下,還不忘托住郝春的屁股往上提了提,低聲溫柔道:“阿春,你會好的。我們的愛情……也會好的。”
郝春是在一間陌生的卧室醒來的。卧室內陳設很簡潔,家具都是他看不出牌子的高級貨。他扭過頭,見落地窗簾子低垂,有微風撩起簾子一角,簾子後頭依稀能看見站着個年輕男人。
“……誰?”
郝春下意識又要去摸枕頭下的長刀,後來才想起來,這是陌生地方。他頓時脊背微弓,整個人緊張起來。“這他媽是哪裏?”
“你醒了?”
簾子後頭的男人走過來,居然只松松套了件睡袍,行走間風光大洩。那件睡袍是銀色的,邊緣有手工刺繡,挺高級貨。
郝春視角順着睡袍衣角擡上去,就見到男人喉結微滾。
“阿春,是我。”
郝春詫異地皺起眉頭。他已經看清楚這個男人的長相——料峭長眉,高鼻梁,兩片一本正經卻又格外悶騷的薄唇。嗯,挺像陳景明。
但不可能!這世上只有一個陳景明。
“滾!”郝春把枕頭擲向男人。“你丫到底打哪兒冒出來的?”
“從你身上啊!”男人輕薄地笑,薄唇吐出來的話極度羞恥。“阿春,你又忘了,我們剛打過複合炮。”
“老子從來不約。”郝春不屑地冷笑,挑眉,笑的甚至有點殘酷。“你丫打哪來的滾哪兒去!哦老子沒錢,你不滾,也訛不到什麽東西。”
“我有錢。”男人說話時已經走近到床前,雙手撐着床欄,俯身,呼吸聲噴灑在郝春周圍,散發出淡淡的海水氣息。“你可以訛我,多少錢都可以。”
郝春眉頭皺的要打結。“老子沒興趣。”
“阿春……”
郝春突然間惱怒,坐起身,作勢就要下床跑路。“你不滾,我滾。”
“阿春,”男人用長臂攔在他身體兩側,輕聲笑了。“這裏是A國,你跑不掉的。”
A國,陳景明也在A國。
郝春沉默了幾秒,忽然熱切。“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一米八五,短頭發,愛穿白襯衫和大號的T恤。他叫陳景明。你見過他沒?”
男人依然勾唇輕笑,俯身,湊的更近了。“有。”
郝春一臉震驚地望着他。足足有十秒,然後呼吸聲轉為急促,胸腔內赫赫地發出破風箱的聲響。“你……你真的……”
他說不下去了。
男人笑的愈發神秘莫測。“嗯,我真的見過。所以,你要我帶你去見他嗎?”
郝春鼻翼大張,一瞬間那雙丹鳳眼變得異常明亮,就像是瀕死的人突然間看見了救命稻草。可惜這種明亮也不過只燃燒了幾秒,随後他就垂下頭,聲音悶悶的。“不。”
“那,你想怎樣呢?”男人繼續循循善誘。“我給你說說,他在A國過得怎樣,好不好?”
末尾加句“好不好”,也是典型的陳景明式語氣。從前陳景明每次央求他,也都是這樣輕言細語,末尾要加個軟軟的“好不好”,簡直就像是個魔咒。郝春從來也拒絕不了陳景明這句魔咒。
于是郝春再次擡起眼,認認真真地打量眼前這個俯身湊近的男人。“你……說說看?”
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地笑了,薄唇微勾,雙臂撐在他身側,話語裏帶着更強烈的誘哄。“你要找的陳景明他啊,在A國過得并不好。聽說,他前幾年病了,病的還挺重,就快要死了。你想不想知道,他得的是什麽病?”
郝春狐疑地瞪着男人,脊背弓起,身子往後縮了縮。“他,病了?”
“嗯。”
時間嘀嗒嘀嗒,房間內大概是有鐘表,又或許鐘表只是郝春腦袋裏的幻聽之一。郝春分不清他到底在等待什麽,又在猶豫什麽,在這冰冷而又枯燥的嘀嗒聲裏,他不說話,那個奇怪的男人也不說話。
男人似乎極具耐心,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等着他開口問。
這種耐心,陳景明也有。
郝春終于敗下陣來,在無數次聽見那種嘀嗒嘀嗒聲後,舔. 了. 舔. 唇皮,輕聲地問了句。“他……我是說陳景明,他什麽時候生病的?”
“啊,很早。”男人慢悠悠地答他。“我聽他的主治醫師說,大概這病在十年前就有了。”
郝春又沉默了很久,開口時聲音輕飄飄的,就像一陣陣浮在空氣中的煙霧。“……什麽病?”
“抑郁症。”
這次男人答的異常簡略。
郝春皺眉想了一會兒,忽然又轉為狐疑。“抑郁症?這不是有錢人才能得的嗎?他那麽有錢,命又那麽好,在A國活的不知道多快活,怎麽會得病呢?就是沒事兒找醫生瞎開藥吧?”
男人抿了抿薄唇,這次沒笑。“阿春,抑郁症會死人的。”
“別叫我阿春!”郝春再次焦躁不安,幾乎是扯直了嗓子咆哮道:“你丫不配叫我這個名字!”
男人絲毫不發怒,俊美的臉上甚至七情不動。但他壓低身子,迫近到郝春臉上又問了聲。“哦?那,什麽人才能這樣喚你?”
“陳景明啊!”郝春答的理所當然。
這次,主動沉默的人變成了這個奇怪的男人。
郝春等了等,見他不再說話,又焦躁道:“你丫有話快說完!他得了抑郁症,然後呢?”
“然後?”男人勾唇,緩緩地放開一直撐在他身側的雙臂,直起身,笑得異常涼薄。
“他快死了,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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