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29

陳景明在夜色裏筆直地游蕩。脊梁骨繃的筆直,腳步也很穩,但他睜着那雙漆黑如黑曜石的眼睛,察覺到自己不過是只游蕩于夜色深淵中的鬼。

二十年了,那些過往并不只是郝春一個人的黑暗。于陳景明而言,往事依然歷歷分明,種種樁樁,鑄就成一座不見底的深淵。

凝望深淵者,也早已化作深淵的一部分。

陳景明自嘲地笑笑,最終在長廊盡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

也是北城。

郝春慣愛抽的牌子。

夜色裏的蝴蝶花開的并不嚣張,至少不如那年景山下的嚣張,也不如郝春背後那只蝴蝶刺青來的嚣張。但是于三十五歲的陳景明,如今就連自家醫院廊下的蝴蝶花都似乎正在咧開嘴角,嘲笑他這麽多年的不擇手段。

叮,陳景明彈開了打火機。

一簇明豔的火亮起在黑夜幽光中。

他用顫抖的手指夾住煙,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然後閉上了眼。再睜開眼的時候,那支煙已經被他吸入了三分之一,長長的煙灰不斷簌簌往下掉。

畢竟是便宜煙,煙草絲兒沒有那麽細膩。

陳景明彈掉那截煙灰,單手插褲兜,就這樣孤獨地立在長廊盡頭看着蝴蝶花出神。擡起頭,頭頂那面廣角鏡呈30°角低垂,勉強能看得見他的倒影。

一個穿着全套黑色西裝的男人,單手插褲兜抽煙,雖然是利落的平頭,但額前總像是耷拉着幾縷碎發。

郝春總喜歡他的額前碎發。

十五歲的時候,他們在一起補課寫課外練習卷,郝春那只不安分的胖乎乎小手總是會橫到他面前。

“陳景明,你丫長得真好看!”

“嗯,”十五歲的陳景明臉微微發燙,薄唇也忍不住翹起,垂着眼,接受心上人的誇獎。

然後郝春就會跟條小狗那樣,湊過來吻他額頭上的細汗。

那幾縷碎發便成了障礙物。

郝春總會把它們撩起來,胖乎乎的小手,帶着青春期懵懵懂懂的心動。

十六歲,郝春吊兒郎當地叼着煙出現在他面前,皺着眉頭抱怨。“你們這宿舍樓不讓抽煙,難道來讀九中都是乖乖仔,一個抽煙的都沒?”

“沒有。”陳景明站在通往天臺的樓道盡頭,居高臨下地俯身站在樓梯抽煙的郝春,微抿薄唇。“阿春?”

“嗯?”十六歲的郝春擡起頭,動作停頓,忍不住嗆了口煙。

咳嗽聲在黑黢黢的樓梯間回蕩。

十六歲的陳景明忽然輕笑。“你總有一天會喜歡上這裏的。”

“屁!”十六歲的郝春焦躁地扔下煙頭,用球鞋碾碎,懶洋洋拖着腳步走上來,站在他身邊,咧嘴笑出兩粒小虎牙。“老子喜歡上的,只有你。”

一個“上”,是動詞。

陳景明忽然呼吸急促,猛地抱住郝春就啃了下去,兩只手不老實地上下摸索。兩個人擁抱、親吻,纏在一起都鼻息咻咻,仿佛兩只壓根不知道如何doi的小獸。

到最後郝春襯衫粒子松開,露出蜜蠟色的脖頸,遍布吻痕。郝春嘟囔着掀開陳景明額頭碎發,惡狠狠地吧唧了一口。“不行,老子不能讓你!這事兒,必須得老子在上頭。”

陳景明一動不動地喘着氣,薄唇不明顯地勾了勾,嗓音沙甜,帶着不易讓人察覺的誘哄。“好,你在上頭。”

十八歲成年,陳景明去了華國最好的那家大學繼續學業,郝春則成了個無業游民。郝春頹廢地趴在街邊咖啡廳,眼神逐着外頭三三兩兩的人群。“陳景明,咱倆分了算了。”

十五歲起,郝春就一直頻繁提起分手。次數多了後,陳景明早就久病成醫。

十八歲的陳景明在桌子下頭踢了他一腳,撩起眼皮,笑了笑。“嗐,今晚有好東西給你。你用過了,再看咱倆要不要分手,好不好?”

十八歲的郝春回過臉,龇牙笑了,鼻梁起了可愛的微皺。“好。”

那天晚上陳景明把自己送給了他。

他們咻咻地糾纏在一起。汗珠從十八歲的陳景明額頭滑落,滴在郝春胸膛。“阿春,你用我,多……多用幾次。你覺得我好不好用?”

十八歲的郝春壓根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只會哼哼着,一雙丹鳳眼異常明亮。

于是陳景明繼續虐他,虐完了,又抱着胡亂地親吻。

他們總是那樣親密。

如今回頭看,郝春在初三畢業那年就被喂了太多藥片,又被注射鎮靜劑過多,嗜睡、暴躁、情緒異常不穩定……這些他早就該發現的。

那時候就連做到一半的時候,郝春都能忽然睡着。他睡的異常沉,呼吸聲綿長而又甜蜜,于是陳景明以為,那是被伺候的太久、太舒服。

那時候陳景明以為,那是因為郝春足夠愛他。

煙灰連同最後的煙蒂餘燼一同掉落在地上。廣角鏡裏投射出來的男人再不是那個人前一本正經禁欲嚴肅的“陳少”,事實上,他抽煙的熟練度,絲毫不亞于郝春。

陳景明從廣角鏡中收回目光,最後一次将視線落在蝴蝶花叢。

三天後,他和他就會離開華國。也許,只有到了遙遠的大洋彼岸,他才能真正地告訴郝春,那些年,于他陳景明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以及,十年前那個染血的八月,他陳景明瞞下的……又是怎樣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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