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清酒
信乃發現自己的臉皮越來越厚了,原因的話大概是他可以完全無視酒井夫婦已經可以當做是明示的暗示了。這大概也算是護短吧,貴志對自己很好,信乃也想對貴志好,對于貴志并不好的酒井夫婦,信乃也想報複一下。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就連宅子裏都萦繞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若不是貴志堅持的話,也許酒井夫婦老早就把他放擔架上扔走了。其實他們也可以将信乃送到醫院去,只是怕信乃的身體是個無底洞,他們已經仁至義盡地為他花了錢看醫生買藥了,可不想把錢全都砸進一個不認識的孩子身上。
貴志已經完全不去上學了,酒井夫婦也并不管,他們只要好好看着他們自己的兒子就好。
而貴志就一直陪在信乃身邊,手裏捧着藥讓信乃吃,盡管信乃真的不想喝這種明知道沒有用的藥,但看着那孩子紅紅的眼睛也就這麽一閉眼喝下去了。
但最近,犬冢信乃的身體漸漸好了些,慘白的臉上有了些生氣,咳血的現象也緩和了些。
信乃知道這大概是最後的回光返照了吧,但是看到貴志很開心,他也沒有多說什麽。
“我們出去走走吧。”
信乃想出去看看了,現在他已經确定這裏不是他熟悉的地方,甚至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自從到了貴志的家後,他也只出去了幾次,然後身體就差了下來完全躺倒在了家裏。
現在身體終于有了些氣力,信乃想出去走走了,至少他想看一下這個地方,夏目貴志所生活的這個小鎮是怎樣的。
夏目貴志當然不會拒絕,幫着信乃穿上了和服後便牽着他出去了。
出來的夜晚日子大概正好是夏日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燈火通明的燈籠,各種大大小小排擋沿街排開,穿着和服的少女少年都簇擁着歡笑,街上擦肩而過的人們臉上都帶着雀躍與欣然,在燈火輝煌處那一種歡愉的氣氛似乎充溢了整個世界。
日式炒面、章魚燒、大阪燒、串燒、奶油馬鈴薯,目不暇接的美食散發着撲鼻而來的香氣,耳際熱鬧的叫賣聲和歡笑聲,似乎很久都沒有置身這樣的熱鬧非凡。
“好想喝酒啊。”信乃看着那小攤子上正在賣的清酒,突然間很想嘗嘗看。他一直都看着其他那些人裝大人喝酒,偏偏嘲笑自己是小孩不能喝,明明他實際年齡早就成人了吧。
“信乃哥哥還小。”顯然夏目貴志也是這麽覺得的,眉眼裏難得有些不認同地看着信乃。
“我其實已經十八歲了哦,完全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齡了。”信乃忍不住又說出自己的真實年齡,盡管他知道自己怎麽看都不像,如果不将自己的事情全盤托出的話大概誰都不會信自己十八歲了吧。
“真的?”夏目貴志歪着頭,又重複地問了一句。
“真的。”信乃點了點頭,神色肯定。
信乃其實覺得有些奇怪,因為貴志有的時候的确會不相信自己的話,比如他說自己不疼,他不害怕,藥并不是特別難喝的時候,然後貴志和自己說話的時候總是會多問一句,就像是現在這樣,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果自己肯定了那他就相信了。
那就像是,自己不管說什麽,他都會相信一樣。
“那,信乃哥哥你先在這坐一會兒,我馬上就來。”夏目拉着信乃讓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然後突然就跑開了。信乃還沒來得及說話,便看到夏目甩着小手小腳跑到了人群裏去了。
這是要做什麽?
信乃突然想了起來,貴志該不會是要去買酒嗎?他只不過是看到了之後随口一提而已,而且,他才是個小孩誰會賣酒給他?再說,信乃知道酒井夫婦給貴志的生活費少的可憐,他根本就沒有錢去買酒啊!
想着想着,信乃有些忐忑不安了,當他終于站起來想要去找夏目的時候,那孩子卻手中抱着一個小酒罐子跑了過來,臉上帶着燦爛的笑顏,額頭上還冒着一層細汗。
“你買的?”這下子信乃倒是愣住了。
“不,送的。”夏目搖了搖頭,然後雙手将酒罐遞給了信乃。
“老板送的?”信乃更加震驚了。
“不是,嗯,是個朋友。”夏目搖了搖頭,抿着唇似乎有些緊張的樣子。
看出了夏目的局促,信乃也沒有再多問,說了聲謝謝之後摸了摸孩子的頭發。
小酒罐裏是清酒,酒質柔軟而又辛辣,才喝入第一口的時候信乃就不适應地大聲咳嗽了起來,但有種溫熱的濃厚的香氣在口中蔓延開來,淡淡的酒味和米香味充溢在鼻息,讓自己冰冷的身體都溫熱得有些熏熏然。
意外的,味道還不錯。
“只是第一口有些嗆着了,但是很好喝啊。”信乃看着旁邊擔心地拍着自己後背的夏目,也知道自己剛才咳嗽又吓着貴志了,立刻笑着出聲安慰小孩。
“那就好。”夏目松了一口氣,他剛才可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才去和那長得很像酒瓶罐子的小妖怪請求的,但也沒想到竟然那妖怪也這麽好說話。
信乃又繼續一口一口輕抿着,将那一壺清酒斷斷續續喝光了。他慘白如紙的臉色上多了幾分血色,似乎是喝醉了眼神迷離着,身體也有些搖晃着最後堪堪地靠在了夏目的肩膀上。
暈乎的視線裏,融入了五光十色的燈光,耳邊是熱鬧而又嘈雜的聲音。
很熱鬧,真的很熱鬧,他也曾經融入過這樣的熱鬧裏。
而現在我在這裏,卻格格不入。
或者說,很快就要死了。
但是這不重要,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他們都要好好地活着。
如果自己不在……
哦,對了,如果自己不在的話,村雨根本就不會暴走,他們也不會死。
如果自己一開始就不存在,那麽莊介和濱路就不會陪伴在自己身邊,說不定也不會遇害,蒼也不會說出要接自己的話,而去傷害其他無辜的人。不會有八明珠,大家并不會聚集在一起,會各自在各自的世界裏,過着屬于自己的安靜平和的日子,也不會再被迫忍受那些痛苦的事情。
直到此刻,信乃才突然意識到。
只要他死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就能輕而易舉地逆轉。
他的存在,是個錯誤。
原來這才是代價。
他會死去。
在他們都不知道的角落裏,以一個錯誤的身份,無聲無息地孤獨死去。
“信乃哥哥,哥哥……”夏目貴志瞪大眼,擔憂慌亂地喚着信乃,卻看到這個容貌堪比美麗少女的少年突然間哭了出來,那雙如同琉璃般的雙眼裏是止不住的眼淚,一滴一滴蔓延着苦澀的氣息從臉頰滑下。
信乃醉了,他的腦子裏一點都不清醒,腦袋微微熱什麽都想不起來,只是出現了很多幻象,或者說也可能是記憶。他緩緩弓着身子,然後微低着頭發出了一聲極小的悶聲,那聲音仿佛從胸腔裏發出,像是一個壓抑了許久的人在極致的痛苦下終于忍耐不住發生的悲鳴。
之前嘴角的笑容終于不見了,眼淚一滴一滴奪出眼眶,信乃大口喘着氣,終于在此刻,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悲恸地哭了出來。
夏目貴志慌亂地手足無措,只是顫抖着手呆呆得愣在一旁,最後自己也哭了出來。
停駐在信乃腦海裏的是個滿天飛雪的冬季,即使寒冷,但是屋子裏仍然溫熱得如同暖春般。他們都聚在了小文吾家裏的酒家裏,桌子上是老板娘準備的豐盛的晚宴,所有人都圍在桌子旁歡聲笑語地談着些什麽。
小文吾總是在飯桌上最活躍的一個,常常逗得衆人哈哈大笑;而他總纏着要喝酒,毛野會故意把酒遞到他面前卻不給他,而現八和莊從總在一旁用古板的臉阻止着;犬山道節一邊痛苦地吃着雪姬遞來的冰鎮壽司,一邊拼命找話題和濱路說話;而犬江仁和犬村大角很安靜,總是捧着一杯熱茶坐在一旁默默看着,眉眼裏卻很愉悅……
那大概是最尋常不過的冬日,雪花飄洋,室內歡聲笑語,暖意洋洋。
空了的酒盞被斟滿又被飲空接着斟滿。
話語聲從未停息過。
直至最後所有人都懶散得沒了樣子,橫七豎八地躺着睡在了一起。
記憶的斑駁開始滲透,那些在腦海裏駐留着的印象深刻的人一個又一個的消失,在破滅的世界角落之中,只剩下自己空落落的一個人。
視線恍惚着又看清了這個世界,光亮的燈光也好,熱鬧的聲音也好,因為幹涸的心情看上去一片黑暗,整個世界都是漆黑寂靜。
悲傷突如其來,怎麽也壓抑不住。
我回不去了,我真回不去了。
“我還想見他們。”信乃的聲音壓抑而顫抖,從疼痛的喉嚨眼裏卡出來,酒精滲透了思想将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話語就這麽說了出來,“我不想死,我還不想就這麽死了,我想見他們。”
“好,好,去見,我帶哥哥去,我們一起去找好不好。”夏目連忙點着頭,小小的臉上滿是淚水,他伸出手用力握緊了信乃的手。
夏目想,只要信乃哥哥說去哪,他真的可以就這麽陪着他去,不管是去哪兒都可以。
“找不到。”信乃搖着頭,眼神空洞而又黯然,然後便再沒有了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低頭看着地面,沉默地不知道陷入了什麽思緒。
“那好好活着好不好?”夏目伸出手,将自己那小小的身子完全塞進了信乃的懷裏,他仰起頭,用那雙含着淚水的眸子靜靜地注視着信乃,聲音稚嫩而又顫抖,“如果,你走了,我也找不到哥哥你了。我想要,和哥哥一起好好生活。”
【信乃,好好活下去。】
再次聽到這句話,信乃有些怔然,卻又有些茫然。
幹涸的心情像是終于有了一道暖流湧了進來,不是獨自,而是一起好好活着。
忽如而來的痛覺從胸口蔓延開來,而後向周森擴散開去。沉睡了一會兒的細胞開始沸騰起來,帶動着周身,疼痛開始瘋狂地身體裏席卷着瘋狂叫嚣。
一股猩甜的血腥味從喉嚨口壓抑着噴湧出來,伴随着一陣猛咳,鮮血止不住地從掩蓋着唇的手中流出,恍若有尖利的利刺刺入胸腔般,疼痛難抑。
視線漸漸昏暗,就連口中吐出的呼吸似乎也冰冷了下來,身體無力地向後癱倒。
信乃擡眼最後看到了那個孩子驚慌失措到極點的表情。
我想,我也許突然想要好好活下去了。
然而,我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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