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那天崔然正躺在沙發上用平板查菜譜,門鈴響起,單腳跳着去開門。

是周愫,說顧倫有合同落在家裏,禮貌而疏離,眼神又分明像在責怪崔然,好像都是他害一向嚴謹的顧倫開始生出壞毛病。崔然由着她進書房又出來,也不問是什麽合同,微笑與她道別。

晚上顧倫回來,見餐桌上擠滿十餘道菜。一時目瞪口呆,崔然卻坐在餐桌一頭朝他眨眼睛:“下午點的餐。”

顧倫不發一言,坐下,給兩人添飯,電飯煲一開,黏糊糊的飯粒子。

一桌菜賣相也極差,假使真是點餐,這家餐館估計開張撐不過一個月,就要虧本倒閉。

崔然自知騙不過,笑起來:“嘗一嘗,快給我提些意見。”

顧倫還是先添了飯,嘗幾口,沒有夾生,還算能吃,挑着稍微幹一些的,填滿崔然的碗,再為自己随意添兩勺,蓋上蓋子。清炒莴筍,蜜汁蓮藕,醬鴨,清炒菜心……快要數不過來,不過确實至少能看出是什麽菜。

做崔然的司機實在不容易,還需要學會挑菜。

顧倫一道一道嘗過來,不是太鹹就是太淡,不是太焦就是太生,醬鴨完全不入味,不過這樣一整桌,就算是對顧倫而言,也不容易。崔然也是怪人,他一邊嘗,他就一邊說不足,原來自己已經嘗過,就偏要顧倫也吃一遍。

吃自己做的東西,太子爺忽然又變得随和了,一連三碗飯下肚,還意猶未盡的模樣。

顧倫晚上不能吃多,還是給足他面子,吃下一碗米飯,每道菜都夾來好幾筷。

“周妹妹好像不喜歡我。”飯後顧倫洗碗,崔然坐在輪椅上伸懶腰。

顧倫涮碗,沒有回頭:“你該想想哪裏得罪過她。”

崔然冥思苦想,旋即大笑:“因愛生恨?”

顧倫回頭掃他一眼。

崔然将輪椅劃過去,從背後抱他的腰,臉貼他的後背:“有沒有想過換一位助理,這樣的性格,我總覺得會給你惹禍。”

顧倫拿來毛巾,先擦了擦手,才去碰他環在他腰上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撓,道:“沒有什麽不好,人都會成長,關鍵是機會。”

說完摘下崔然的手,将碗擦幹,放進碗櫃。

崔然看着他忙完,牽來他一只手,挨個撫摸他的手指,喃喃道:“你以前經常做家務?”

轉過身,背靠流裏臺,顧倫低頭看兩人交纏的手,淡淡道:“以前顧菲在外辛苦,我能做的只有照顧好家裏,久而久之成為習慣,不習慣外人打點。”

所以不見他請鐘點工,家務事也親力而為。

廚房忽然安靜,崔然不開口,好像就找不到話題。

“對了。”顧倫道,“在演播廳遇到方先生。”

崔然一歪頭,皺眉道:“方沛?”又笑,“聽說最近在追一位主持人。”

顧倫笑了笑,手指一彎,将他四根指頭握住,“講你的朋友們認為你已經從人間蒸發。”

“他們能不知道我在哪裏?”崔然嗤笑,“唯恐天下不亂,八卦水平一流。”

說完就見顧倫盯着他看。

忙聳肩:“我已經從良,你看這一桌菜。”

顧倫沒說什麽,只是微笑,将他推出廚房,關上燈。

“你什麽都不信。”崔然聳肩。

兩人商量好時間,崔然去醫院複查,顧倫恰好空閑。拍了片子,恢複很不錯,估計再半個月能順利拆石膏。顧倫和醫生細致交流,離開醫院後就請周愫買來排骨,回家煲湯。

崔然對做菜的熱情持續高漲,還讓人買來書刊,閑暇時間上網和姑娘太太們交流心得感受。每天堅持問顧倫這位食客的意見,還找來一本筆記本,記錄顧倫的偏好。一段時間下來,居然也能正确拿捏佐料數量,燒制時間,談不上美味,但普通家常得以過關。

不但如此,某天顧倫回來,就見客廳落地窗前擺放了五只陶瓷花盆,整齊的一排水仙。

崔然滑動輪椅從廚房出來,見他手上拿着單反,盯着花盆發呆,便道:“你第一次修剪鱗莖之後,就沒有再管過它們?”

顧倫微愣,随即道:“連續幾個月在內地,都請人代為照料。”

“一部分須根已經壞死,我只留了幸存的,又讓人送來幾顆新球。”崔然滑到花盆前,彎下身子用指尖撥弄幾棵新芽,笑起來,“今年要親眼看見它們開花。”

落日穿透落地窗,輪椅下像是潑了一地的水,崔然赤腳,穿的是一身灰色居家服,頭發太久不理,鬓角略長,遮住耳根,他低頭,笑意沁上眉眼,顯得溫柔,優雅,簡直不像是他。

顧倫擡起相機,調試參數,畫面定格。

崔然發現他偷拍,興致上頭,一連更換背景和姿勢,讓他拍了半個多鐘頭。

顧倫說:“種花的話,樓頂也可以利用起來。”

于是崔然開始大肆動工,做飯之餘,化身全職花匠。除了必要的鏟子、澆花壺,每天要讓人采購種子、幼苗、土壤、花盆,泡在樓頂和花草相伴。在家他只憑興趣偶爾照料,其餘都讓花匠操手,這樣從頭至尾倚靠自己還是頭一次,每天要需要花不少時間上網看資料。日子算是清心寡欲,連顧倫去做戶外節目,離開一個禮拜,他一個人也不覺得難熬。

拆石膏那天顧倫恰巧回來,又陪他走一趟,晚上回家,為他做小腿按摩。

崔然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不知道多久過去,感覺有人在撥他額前劉海,睜眼見到顧倫近在咫尺的臉,忍不住湊過去吻一吻唇。

“明天去理一理發?”顧倫問。

崔然笑容憊賴:“這樣不好?”

顧倫道:“原來的好看一些。”

顧倫有事,理發店還是得他自己去。他甫一上車,司機就笑:“少爺很久沒有出來透氣。”

理發師是常年給他做造型的,一見他也大為吃驚:“崔先生是要換新造型?”

崔然搖頭,指了指鬓角:“越短越好。”

又叮囑:“要酷。”

理發師忍俊不禁:“是哪位小姐講你不酷?”

崔然不答,拿起平板玩游戲,期間接到老于的電話,開口就笑罵:“總算把我從黑名單裏移除了?”

“好久不見。”崔然笑道。

老于哭笑不得:“是誰招你惹你?打馬球那天我有不在場證明,絕對不是幕後黑手啊。”

崔然擡頭看鏡子,指揮理發師再将兩側頭發剃短,然後才對老于道:“這次大傷元氣,我至少要殘三個月。”

“所以閉關修養?”老于大笑,“哪天出關?需不需要鮮花禮車接送?”

崔然只笑不答。

老于又道:“下禮拜老江生日,你也不給面子?”

“既然閉關,肯定要心無雜念。”

“崔大師高明。”

老于像是服了他,也無心再打太極。

和以前相差無幾的造型,只不過連劉海都變短,崔然非常滿意。又去商場添置幾套居家服,也不多待,直接回顧倫住處。

進門,見沙發上多了兩個人,一大一小,女人和小男孩,女人他認識。

顧倫剛從廚房出來,手上端一盤水果,見他,微怔:“不逛一逛?”

“沒什麽好逛。”崔然轉而向顧菲微笑,“顧女士。”

顧菲已經局促起身,雙手抓着紅裙擺,“崔先生。”

小男孩朝顧倫笑,聲音清脆,“叔叔好。”

五六歲的模樣,眼睛和顧倫的一樣漂亮,像顧倫的兒子。

崔然先朝他笑,輪椅靠近,擡手在他頭上一搓,再輕輕一拍:“叫什麽名字?”

“顧越澤,超越的越,恩澤的澤。”男孩咧嘴笑,眼睛像兩只月牙。

崔然嘴角一牽,像個地痞,捏了捏他的臉,“好名字,人也是個靓仔。”

一大一小交談甚歡,把另兩位成人晾在一旁。顧菲尴尬而不敢言,只有顧倫打斷,“阿澤,吃水果。”又看崔然,“餓嗎?”

崔然搖頭。

顧倫還是回了廚房,又給他溫來一杯牛奶。顧菲看他神色溫和,才漸漸放松,試探道:“崔先生恢複如何?”

崔然笑道:“阿倫很會照顧人。”

顧倫讓顧越澤往顧菲身邊坐,自己在挨着崔然輪椅的沙發位上坐下。

顧菲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掃動,幾番欲言又止。她今天狀态似乎不太好,妝容有些花,也許是哭過,脖頸上有吻痕,不過據崔然調查,顧菲嗜酒,早些年已經離婚。

衣角忽然被拽了拽,崔然低頭,見顧越澤走到他面前,給他送來一塊香瓜。

崔然咧嘴笑得開懷,接來他香瓜,托住他的後腦勺,往他腦門子上一吻,發出“啵”的聲響,又遞到顧倫手裏,“寶貝真對我性子,不過叔叔不吃香瓜。”

顧越澤道:“那葡萄呢?”

崔然道:“也不吃。”

顧越澤:“奇異果呢?”

崔然道:“不愛吃。”

顧越澤:“香蕉呢?”

崔然短暫一頓,掃了顧倫一眼,笑道:“香蕉不錯。”

顧越澤道:“叔叔挑食。”

崔然大笑,拍拍他腦袋,說:“叔叔很難伺候。”

顧越澤轉身翻找果盤,遺憾地說:“沒有香蕉。”

崔然安慰他:“讓你舅父給我買。”

小孩居然真的轉頭去看顧倫,顧倫看這一大一小一唱一和,眼角染了笑意,點頭道:“明天就給崔叔叔買。”

顧越澤點頭:“叔叔姓崔。”

“嗯。”崔然說,“叔叔叫崔然,崔然的崔,崔然的然。”

顧倫笑出聲,崔然耳朵靈,扭頭看他笑,還沖他眨一眨眼。

和顧越澤聊得熱火朝天,反倒把顧菲冷落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崔然像是忘了屋內還有第四個人,直到顧菲尴尬打斷,說時間不早,母子兩人須得回家,崔然才一臉驚醒,賠禮道歉,把顧菲弄得更加拘束。

“顧女士是來找阿倫談事?怪我打岔,不如就讓我賠罪,要拜托阿倫什麽,盡管告訴我,一定辦妥。”

一臉歉意,又出言爽快,不說顧菲,就是顧倫也被他弄得摸不着頭腦。

卻真讓他猜中。

顧菲猶豫片刻,又支起笑臉,溫言道:“前些天出了一場意外,我失去工作,崔先生也知道,我這樣的年紀,不太好辦。”

她和崔然在酒吧有過交流,這麽一說,崔然也能領會她的意思。

“顧女士還是想做老本行?”

顧菲點頭:“我對調酒也很在行,年輕時候做過調酒師。”

崔然道:“很心水這一行。”

顧菲抿了抿唇。

崔然甚至沒有多做考慮,爽快道:“我一位朋友上個月剛開一家分店,在金鐘,缺前臺經理,薪酬好說,我明天和他談一談,讓他盡快同你聯絡。”

太子爺的朋友做老板,必然不是什麽普通酒吧。

顧菲喜笑顏開,連連道謝。走前崔然忽然叫住顧越澤,滑動輪椅,從陽臺上端來一盆抽芽的水仙,送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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