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送走母子二人,顧倫回到沙發上,點燃一支煙,有些悵然。

崔然挪到他身邊,捉住他一只手,靜靜看他。

起初沒有要和他說話的意向,然而被他盯得無奈,最近崔然學會用眼神扮委屈,像只受傷的小狼,屢試不爽,顧倫必然認輸。眼下也一樣,顧倫破功,扭頭揉了揉他眉毛,道:“我想勸她至少到臺後,阿澤在長大,她是位母親。”

崔然道:“你不是講欠她太多,如今她胡作非為,你只管付賬麽?”

顧倫啞然失笑,崔然是個浮誇的翻譯員,卻偏偏也沒有過分的歧義。

他說過的話,的确像是這個意思。

“前些天。”顧倫一抿唇,略微停頓,“她酒意上頭,和店裏男鴨上床,醒後賴賬不付錢,同男鴨大鬧,被開除,托我找新工作。”

崔然目瞪口呆,“你們居然是姐弟。”

顧倫道:“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母親來過電話懇求,讓我勸她回頭。”

崔然松開顧倫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麽,再也不說話。

兩人各有所思,幾分鐘過去,顧倫先回神,對崔然道:“不過就算你不插手,我也不一定能勸成。”

“事情怪我。”崔然坦誠,“那家老板,從前我是常客,面子必然要給,我請她盯緊顧女士,一旦有問題,第一時間通知你和我。”

你和我。

顧倫又有些走神。

“好像自從我到這裏,你的家人就沒有出現過,直到今天。”崔然道。

原來是賭氣。

顧倫道:“你不是不喜歡顧菲?”

崔然道:“所以你不讓他們出現?”

“你更不會喜歡我母親。”顧倫道,“他們确實也不常來。”

崔然蹙眉,語氣不善:“不喜歡不代表不待見,這是你的家,我……”

老于朋友的酒吧出事時候,我還想過顧菲是否出事。

說不出口,因為連自己也意料不到,竟然會為這樣的事生氣,或者說難過。

顧倫沒有解釋,兩人不歡而散,崔然跳着上樓,擦洗身子後就返回卧室。

顧菲給崔然留過名片,但早被他扔去,虧得她有自知之明,昨晚又向他留一次號碼,崔然才不必要再去問顧倫。翌日一早,崔然就給酒吧老板撥去電話,談妥事情,再給他顧菲號碼。洗漱後先去樓頂澆花,下樓到客廳,顧倫正做早餐,看來今天沒有工作。

倒水喝,就在茶幾上發現一本劇本,打開來讀,有角色被打了圈,倉促翻閱下來,戲份不多,應該是配角。把輪椅滑到廚房裏,看着顧倫的背影問:“又要進劇組了嗎?”

顧倫動作一頓,似乎沒想到他會先和他說話。

回頭看崔然,見他若無其事地拿着劇本沖他晃了晃,笑道:“什麽時候開機?”

“客串而已,一個月後的事,就在本地拍攝。”顧倫擦了擦手,走來為他整理領口,又将他推到餐桌前。

兩碗綠豆粥。

進食間兩人沒什麽交流,崔然低頭一邊看劇本,覺得無趣,便跳躍着只看顧倫客串角色出現的劇情,軍旅電影,顧倫飾演一位高階軍官,偏執武斷,不太讨喜。

飯後顧倫洗碗,崔然到陽臺曬太陽,不久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顧倫提着一只小矮凳過來,在他身前坐下,将他右腿褲管卷到膝彎以上,低頭開始按摩,時不時問他輕重是否适宜。

“忽然我覺得我像個老頭子。”崔然笑着說。

顧倫失笑:“我比你還要長七歲。”

崔然看着顧倫,思緒忽然跑向別處,他閉着眼睛,顧倫的手貼着他的小腿肚,忽然碰得過輕了,他輕哼一聲,“癢。”顧倫手一停,伸手到他腰部兩側一撓,崔然當即縮退身子,顧倫眼中一閃,指尖飛速從他胯骨往腋下一刮,只聽崔然喉間滑出一聲笑,顧倫索性在他腰部連撓幾下,崔然便縮起身子不受控制似的胡亂躲閃,身體顫抖,發出“咯咯”的笑,顧倫不經意一瞥,見他兩眼彎成月牙,眼角笑出淚花。如此繼續,崔然幾乎要在輪椅上打滾,要不是顧倫一手按着他右邊大腿,輪椅又抵着半面隔牆,他恐怕将摔個四腳朝天。

實屬奇聞,太子爺怕癢,腰部尤其。

只怪床第間的摟抱力道略大,居然此刻才讓顧倫發現這一秘密。

崔然一把捉住他的手,“為老不尊。”

倒像沒脾氣,氣都未喘勻,眼中卻滿是笑意。

顧倫有短暫的走神。

只不過少頃,他又漸漸斂容,低下頭,重新捧起他的右腿小腿,拿捏好力道,繼續推拿。

“小時候黎冬琳也這樣拿我當玩具,看我在床上打滾,笑到喘不過氣。”崔然的聲音難得輕而緩慢。

一句終,沒了下話。

崔然變得安靜,顧倫不擡頭,卻能感覺他的目光一刻都未離開。

許久,忽然聽見崔然又開始笑,擡頭去看,見他像是想到什麽趣事,又或是被人撓着癢,笑得胸腔都顫抖。

不等他問,崔然停下來,道:“原來夫妻之間有這麽多事可以做,哪怕崔仲敏最疼愛黎冬琳的那幾年,也沒有為她按過腳。”

顧倫手下一頓。

崔然又安靜下來,等顧倫擡頭,見他歪着腦袋開始假寐了。

又按了一會,顧倫将他的腳放下,輕聲叫醒他,再将他的臂彎放到自己肩上,“起來走一走。”

崔然沒有當真睡着,睜眼後十分清醒。

拄着扶手慢慢起身,顧倫稍微挪動兩步,環住他後腰。

陽臺到客廳,再到玄關,很大的空間,顧倫攙扶他一步一步慢挪,按照醫生的叮囑,教他如何着力。繞着圈走來走去,崔然覺得有些弱智,又偏偏不想停,時而偏頭,顧倫的臉近在咫尺,便湊過去咬他的嘴唇,顧倫會溫柔回應,再揉捏他的後腰。

“黎冬琳鐘意梨花,崔仲敏為她建了一座梨園。”崔然說。

顧倫道:“你更愛送水仙。”

刻意說昨晚的事。

崔然笑道:“梨和離同音,本來就不吉利,你看他們兩人的結果就知道。水仙多好,純潔,思念。”

顧倫不予評價。

“不過我覺得黎冬琳不及我幸福。”崔然眉飛色舞,“老崔沒有為她按過腳。”

顧倫忍俊不禁。念念叨叨,好像值得炫耀一年,竟然和女人,自己的生母做比較,為那一點優越洋洋自得,昨晚的不快好似已經抛至九霄雲外。

之後顧菲打來電話,對崔然百般感謝,表示對工作和薪水非常滿意。崔然有些理虧,又一次打電話向老板交代,直到對方再三保證一定看好顧菲,才結束通話。又向顧倫轉述情況,像是邀功。

每天澆花,施肥,翻土,再學習新菜式,溫習舊菜式。一個月下來,已經能依靠拐杖在家中自由行動。顧倫開始拍攝客串劇情,雖說客串,也不輕松,中間穿插通告,每天早出晚歸,甚至幾天幾夜不見人影。

去花鳥市場買新土時候偶遇方沛,手上鳥籠裏一只花鹦鹉,大概用來追女人。

“崔大師功力修煉到幾重了?”

“蓋世神功,怎麽能向你透露?”

方沛嗤笑。

既然碰頭,兩人還是找了間咖啡廳坐下閑聊一陣。方沛說起江凱維的新歡,一位女經理,還帶一個三歲女兒。不見崔然意外,又感嘆:“我就知道本性難移,崔大師即使閉關,也不會和外界徹底斷絕往來。”

崔然肯定不會容許一切都脫離他所認知的軌道。

方沛認真問他将要持續多久,連他也說不清。

又注意到他手上的傷痕,方沛驚訝,崔然不以為然:“摔破花盆。”

掌心上一道血痕,頗為吓人,偏偏也不做處理。

下午回老宅,因為負傷,得到崔仲敏特允,已經兩個月沒有回去,今天出門,索性順便完成任務,回家打卡。一進門卻見餘伯一臉嚴肅,“先生高燒不退,不去醫院,也不叫醫生。”

崔仲敏很少生病,但凡生起病來,比誰都固執,這點崔然倒是了解。

陪着餘伯上樓,到卧室門外,也是餘伯敲門:“先生,少爺回來看你。”

老管家太會說話,把崔然捧為孝子。

崔然進門,見崔仲敏躺在床上睡覺,床櫃下有個碎玻璃杯,餘伯在門外也看見,忙進來叫崔仲敏,這一刻崔然心中也有一閃而過的恐懼,險些連拐杖都拄不穩。

萬幸,餘伯叫了兩聲,崔仲敏就擰打着眉,睜了眼。

崔然瞄見被上有血跡,上前掀開被子,見崔仲敏手上有血。

餘伯忙讓人送來藥箱,崔然将崔仲敏的手牽出來,笑道:“燒到去碰碎玻璃了,還不看醫生?”

崔仲敏哼了一聲,瞥他一眼,笑了笑:“瘸了腿還能笑話我?”

父子兩人都臉上都帶笑,眼裏卻平靜無波。直到送藥箱的傭人進來,打破僵局,崔然退開,看傭人為崔仲敏擦拭手上傷口,終于還是有些不忍,出了卧室,叫來餘伯,讓他立即給家庭醫生打電話。

“他要發火,就推到我頭上。”

他這麽說,餘伯總算撥電話。

崔然忽然對崔仲敏生出些許憐憫之情,生病在床,無人發自肺腑關心,連追随多年的餘伯也不敢為他的健康違抗一次指令。換做以往,他也是不會理會崔仲敏的,因為數次小病,即便固執,他也總能痊愈。就好比他摔至骨折,崔仲敏也不聞不問,他們都清楚對方爛命一條,總是死不了。

但現在不同,崔然忽然以一種俯視的姿态看待父親。

這份優越和洋洋自得,都來自顧倫的給予。

醫生到達,崔仲敏果然臭罵餘伯,崔然就在卧室外走馬廊裏吸煙,聽見餘伯小聲解釋都是因為崔然的關懷,心疼父親的身體。聲音漸弱,崔仲敏也不再回話。等醫生和餘伯出來,崔然一支煙已經吸完,餘伯送走醫生,留崔然吃飯,崔然一想回顧倫處也只有他一人,便偷了懶。

餘伯讓廚子又添幾道崔然鐘意的菜。

“盡可能清淡,少爺腿傷還未痊愈。”

崔然坐在客廳用平板看資訊,顧倫參與的軍旅電影劇照曝光,作為重量級客串嘉賓,顧倫的部分占比例不小。前段時間裴朝玉嚴令顧倫下壓體重,效果立竿見影,迷彩服上身,腰帶勾勒出明顯的倒三角,腿筆直而修長,下着一雙黑色軍靴,冷漠禁欲的形象。也有部分照片敞胸露懷,可見導演也想投機取巧,借顧倫博婦女眼球。

崔然臉上帶笑,将但凡有顧倫的照片都點擊保存。

餘伯送來熱牛奶,低頭看了他一會,唉聲嘆氣。

崔然笑道:“嘆氣加速衰老,餘伯可要當心。”

餘伯道:“米女士走之後才發現,家中不能沒有女主人。”

崔然道:“她在家時間也不見多。”

餘伯道:“多多少少,好歹還有能說上話的。”

崔然滑動屏幕的手指一頓,少頃,聳一聳肩,不再接話。

餘伯離開,偌大的客廳只剩崔然。他幹脆在沙發上躺下,打一打游戲,刷娛樂資訊。

顧倫又來短信,說今晚不回,崔然想到腿腳不便,便留在老宅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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