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幾個熊孩子全被駱明庭左手幾只雞,右手幾只鴨,拎着衣領帶去了戒律堂。

仙門大宗弟子繁多,為規範行為,特意拟訂了不少禁制規則,無論年紀大小、身份高低,一旦觸犯,嚴懲不貸。

欺淩同門乃是大忌,雖然那幾個小孩僅僅過了過嘴瘾,沒有留下實質性證據,然而這次多出好幾個活生生的旁觀者,可謂鐵證如山。

被通知來領人的長老們氣黑了臉,胡子一個比一個吹得高:“修道者,修心為上。楚明筝是為降妖除魔,才不慎身中無名之毒。你們對她做出這般醜事,心性已是遠遠不及,實乃令師門蒙羞!”

幾個孩子哭哭啼啼一一道歉,按照門派規矩,除了必要懲罰,還将被送往思過崖面壁反省。

“除了思過反省,我還有個建議。”

駱明庭笑眯眯:“不如給這些孩子一個月的時間,待一月之後,寫出楚師妹的二十條優點,不得重複敷衍。”

帶頭的男孩名為鄭鈞傲,包括他在內,所有孩子都不超過十二歲。

除了戲谑嘲笑楚明筝幾句,這些小孩沒再做過逾矩的事情,算不得罪大惡極。可年幼的惡因一旦種下,放任它肆意生長的果,任誰都無法想象。

體罰雖然能長教訓,讓他們不敢惹是生非,卻沒辦法真正使之意識到,自己究竟錯在了哪裏。

涉世未深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殘忍,對于他們來說,真正的懲罰并非打罵,而在于攻心——

一點點看清楚明筝的苦衷與無奈,一日日了解她的脾性與堅韌,只有這樣,才能明白自己錯得一塌糊塗,所作所為究竟多麽可恥。

悔恨是最好的懲罰,也是最為印象深刻的教訓。

長老們怎會想不通他的用意,一番商讨之下,很快通過了決議。留鄭鈞傲與幾個夥伴大眼瞪小眼,對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哀嚎連天。

秦蘿離開戒律堂時,天邊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小師姐自打出門,便一直在與兩位師兄說悄悄話,她心中好奇,與楚明筝投來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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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日會去龍城一趟。”

楚明筝溫聲道:“在師姐回來之前,蘿蘿要乖乖聽師兄的話,好不好?”

秦蘿心口一動:“龍城?”

她對此有些印象。

蒼梧仙宗所在的寧州城池林立,龍城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個,然而在七年前,發生了一件震驚修真界的大事。

衆所周知,龍城地處偏遠,與幽州接壤。

幽州乃是妖魔叢生的蠻荒之地,一年到頭混戰不休,其中一股勢力動了歪心思,欲将龍城據為己有,并奪取鎮城之寶,讓修為一飛沖天。

群魔來勢洶洶,封鎖了一切求援渠道,龍城盡是修為低微的平民百姓,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多虧一群下山歷練的仙門弟子拼死抵抗,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才堅持把城門守到了援軍到來之時。

最終仙門弟子盡數戰死,而龍城魔屍遍地、怨氣橫生,已然淪為無人踏足的死域。

“龍城附近的村落,近日出了怪事。”

楚明筝耐心解釋:“有幾個村民莫名失蹤不見,四下卻并未發覺魔物的影子。我——”

她說着一頓:“我曾是龍城中人,在大戰中得以幸存,想借此回鄉看看。”

小師姐的家鄉!

秦蘿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來。

小師姐無父無母,也沒聽說有什麽朋友。如今想來,或許不是“沒有”,而是全部葬身在了那場亂戰裏。

所以她才想要回去,而與之相對的,她也一定會感到難過傷心。

“小師姐,”睜着圓圓杏眼的小姑娘拉了拉她衣袖,“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呀?”

一旁的江星燃立馬舉手:“我我我也想去!”

那可是被稱為“死域”的龍城啊!多少男人做夢都想征服的地方!傲天邪神的傳奇一生,就應該由它作為開端!

“我倒覺得,帶着他們倆也挺好。”

駱明庭笑:“龍城大禍已除,除了魔氣盤踞不散,只剩些不足為奇的小妖。此番同行的人數不少,不如讓孩子們前去見見世面——我恰好有空,能随同一并前往。”

龍城比秦蘿想象中更大。

和小師姐禦器飛行時,透過朦胧雲煙的影子,能遠遠眺望整座城池的景象。

破敗的房屋如同匍匐的老人,被層層黑霧籠罩大半,即便四周晴空萬裏,在龍城之上,永遠是烏雲蔽日、濃煙彌漫。

秦蘿想,像是一幅好端端的畫,被黑色顏料染上了陰影。

楚明筝溫聲解釋:“那些黑霧都是魔氣。魔氣對神識傷害極大,因此龍城成了修士的禁區,萬萬不可靠近。”

他們此行的終點位于城郊,一個名為[安平]的小小村莊。

出了這樣詭異的怪事,村裏人對修士極為熱情,幾個師兄師姐被簇擁着進了屋,一同商議解決之策。

秦蘿與江星燃年紀尚小,不願聽大人們的叽裏呱啦,于是待在屋外院子裏,和幾個村中小孩聊了起來。

“就是稀裏糊塗消失不見啦。”

一個女孩道:“有的人外出砍柴,有的人種田回家,不知道發生什麽,再也沒出現過。”

“我昨晚睡覺的時候,還聽見從龍城方向傳來的嗡嗡響。”

另一名男生打了個哆嗦:“你們說,會不會是裏面的妖魔鬼怪突然複活,開始吃人了?”

他話音方落,就被前一個女孩拍了下肩膀:“你你你別吓唬人!”

“對了,”秦蘿聽得雲裏霧裏,決定把話題引到自己更感興趣的方向,“你們聽說過我的小師姐,楚明筝嗎?”

“當然啊!老鄉嘛!我爹娘經常說!”

另一個小姑娘咧嘴笑笑:“聽說當年蒼梧仙宗前來支援,一位仙長看出她資質不凡,直接收為親傳弟子——要是我也能像她那麽厲害就好了。”

秦蘿摸摸鼻尖:“小師姐在龍城沒有親人嗎?”

“她好像是個孤兒吧。”

小姑娘眼珠子咕嚕一轉:“失蹤的那些人裏,有個姐姐曾說和她是朋友。”

她話音落下,幾個孩子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秦蘿尚未繼續發問,猝不及防地,陡然聽見一道怒吼。

那是男人的嗓音,粗犷且戾氣十足,一句話裏大多是孩子聽不懂的罵罵咧咧,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在耳邊轟隆隆炸開。

秦蘿被吓了一跳,身邊的女孩卻是習以為常:“又是陸望他爹……能不能消停幾天啊?”

“陸望?”

“我們學堂的同窗,攤上了個瘋子爹,得了空就打他。”

女孩皺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小姑娘:“你家還有藥嗎?我們再去給他送一些吧。”

之後的話題越走越偏,從靈丹妙藥說到了仙門裏的修煉日常。

秦蘿從儲物袋拿出一些藥膏,讓新朋友們帶去送給那位未曾謀面的陸望。孩子們歡歡喜喜離開小院,至于她和江星燃,為了防止兩位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胡亂跑掉,一名師兄在門口設下了禁止離開的陣法。

他們倆只能乖乖待在院子裏。

“那些大人不知道還要說多久。”

江星燃踢飛一顆小石子,不知想到什麽,忽地展眉一笑:“秦蘿,想不想看看外邊的模樣?”

——動用靈力會被發現,擅自出門不被允許,一來二去,他的辦法是爬牆。

院子外築了圈厚厚的圍牆,不算太高,雖然攔住七八歲的小朋友綽綽有餘,但倘若小朋友的數量增加到兩個,就難免顯得有機可乘。

秦蘿踩着他肩膀上了牆,再從圍牆頂端把江星燃往上拉。

他們不是毫無分寸的熊孩子,心知不能四處亂跑,約定只在圍牆上走來走去,絕不離開小院所在的範圍。

一旦沒了圍牆遮擋,周圍景象便能被盡收眼前。

秦蘿無聲張了張嘴巴。

小院距離龍城不算太遠,她擡頭就望見一片黑蒙蒙的天。

壓抑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透過每一棟頹圮高樓重重下沉,霧氣濃郁得宛如實體,遙遙望去,威懾力十足。

“哇塞!”

江星燃由衷感嘆:“總有一天,我會踏平那座鬼城!”

秦蘿看着他的表情變來變去,正要繼續繞着圍牆轉圈圈,莫名聽見窸窸窣窣的響聲。

很近,像是有人路過草地,突如其來撞在耳朵上,讓小姑娘渾身一抖。

身後的江星燃不明所以:“怎麽了?”

“我好像聽見——”

秦蘿一面應聲,一面順着聲音低下腦袋,毫無防備地,見到一張滿是血污、雙頰紅腫的臉。

那人也愣愣擡起腦袋。

秦蘿:。

在此之前,她見過最為殘忍的景象,是灰太狼鐵鍋炖小羊。

糟糕。

她她她……她的右腳好像忽然失去力氣,往旁邊滑了一下。

女孩跌下圍牆的時候,引來一道簌簌涼風。

直到多年以後,陸望仍然無法忘記這日所見的景象。

他被父親打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掙脫逃開,藏在一面圍牆的角落處理傷口。

那天蔥茏葳蕤的綠山藤生了滿牆,霏微冬雪中,有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落下來,熹熹然灑在女孩柔軟的長裙上。

當她自高處躍下,緋色裙擺仿佛成了旖旎搖曳的浪,一簇連着一簇,于半空翻飛不休,呼啦啦向他襲卷而來。

他看見女孩圓潤的雙眼,裹挾着明晃晃的亮光;長發則像極了黑色的霧,不甚明晰地拂過臉頰。

她會狠狠摔在地上。

陸望下意識伸出手。

他想接住她,身上的傷口卻被瞬間撕裂,還沒來得及用力,就随着秦蘿的力道向後仰倒,後背重重撞在草地。

沾滿寒霜的草葉冰冰涼涼。

在江星燃的驚呼聲裏,秦蘿茫然撐起身體。

她早就做好了摔在地上哭鼻子的準備,沒想到有人充當了肉墊。

——那是個比她大上一點的哥哥,一雙眼睛黝黑無光,皮膚是沒有太多血色的蒼白。

他真是瘦得厲害,兩邊臉頰的線條冷峻且深,嘴唇上滿是凍裂的傷口,微微一抿,就成了條小刀般的直線。

她聞到一股很明顯的血腥味。

而事實是,男孩的眼眶、右臉和嘴角全是高高腫起的傷,看上去觸目驚心,把秦蘿實實在在吓了一跳。

更讓她感到驚訝的,是一段漸漸浮現在男孩身邊的字跡。

[劍骨天成,尚未覺醒。出身低微,溫吞腼腆,受到父親常年虐待,日積月累,終将手骨盡斷,再無法握劍。]

這張臉或許吓到了她。

察覺到女孩的愣神,陸望微微偏過腦袋,試圖遮掩一些駭人傷疤——即便他再清楚不過,這樣做無異于徒勞無功。

壓在他身上的小姑娘顯然出身高貴,不僅臉頰幹淨白皙,連厚厚的冬裙也同樣一塵不染,不像他全身灰撲撲血淋淋,叫人心生厭惡。

陸望想,或許她會嫌惡地把他推開,惱怒于弄髒了那條緋紅色的長裙。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發展,可秦蘿卻一動不動,直愣愣盯着他的側臉。

……這樣一來,反而讓他有些耳根發熱。

身為一個毋庸置疑的天才,陸望的人物介紹只有短短兩段。

視線來到下面一行,秦蘿微微蜷起指節。

[九州歷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價賣出,遭破體取骨,丢棄于亂葬崗中。]

三零二二年。

如今……正是三零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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