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秦蘿愣了幾個瞬息,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壓在別人身上,一時間耳根發熱,急忙從地上爬起。

“對、對不起……”

她穿得厚實,又是短腿短手,笨拙站起身子的瞬間,如同一個鼓鼓囊囊的充氣小球。

陸望沉默着坐起,條件反射低下腦袋:“不……用。”

萬幸,這兩個字沒有說得磕磕巴巴。

然而一顆心髒還未落地,便再度緊揪着高高懸起——小姑娘的紅裙精致綿軟,雪白絨毛正在随風輕顫,只需晃眼一瞧,就能見到絨毛上格格不入的血色。

那是他衣服上的血漬。

男孩不擅長掩飾神色,秦蘿随着他的視線低下頭,微微一頓,又掃了掃陸望沾滿猩紅液體的衣物。

單薄,老舊,有兩個規規矩矩的補丁。

她的裙子顯然價值不菲,不知将他賣掉能不能賠償得起。

腦海裏劃過自嘲的念頭,陸望一言不發地靜候審判,屏息之際,聽見女孩略顯驚惶的聲音:“你流了好多血!”

……所以才會弄髒她的衣物啊。

生性內向的男孩膽怯腼腆,不知應該如何回應,當嗅見突如其來的奶香時,後腦勺已經覆上了一層溫溫熱熱的東西。

他的整具身體都是緊繃。

“對不起對不起!這裏是不是很疼?都怪我不好,從那種地方摔下來,還有你身上的傷,我們#¥&……”

秦蘿:急出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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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沒見過這樣駭人的傷口,心裏越是焦急,嘴裏的舌頭就越是打結。到後來稀裏糊塗叽裏咕嚕,連自己都不曉得在說什麽東西,只能一遍遍笨拙揉他後腦勺,企圖給予一點力所能及的安慰。

這這這麽多血應該要怎麽辦啊嗚嗚嗚——!

“我身上還有不少傷藥。”

江星燃從圍牆上酷酷地一躍而下,摔了個酷酷的屁股蹲,很快酷酷地爬起來:“盡管拿去用。你救了秦蘿,我們江家有恩必報。”

他說着挑了挑眉:“你是陸望?”

會被打成這副模樣的,應該只有那個不久前被提起的男孩了。

他果然怔怔點頭,一旁的秦蘿細聲細氣接話:“我叫秦蘿,這是江星燃,我們是從蒼梧仙宗來的。”

蒼梧仙宗。

這個名號如雷貫耳,陸望眸色更沉。

他們定是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不像他,什麽天賦都沒有,身體也總是病怏怏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頭,注定不會有任何出息。

冬日寒風瑟瑟生涼,他下意識把手縮進袖口,遮掩住紅腫醜陋的凍瘡。

比起如何交朋友,男孩更早學會的是自卑。尤其眼前的兩個同齡人言笑晏晏,處在同樣的年紀,他們越是溫和純善,就越發襯得他狼狽不堪。

“啊——你臉上的傷口破開了!”

跟前的小姑娘臉頰圓嘟嘟,張口說話時,粉白的軟肉輕輕一晃:“你你你別怕,我幫你擦一下。”

他不是頭一回被打成這副模樣,對于疼痛,陸望早就習以為常。

怕的那個人分明是她,不但說話支支吾吾,安慰他的時候,連尾音都在抖個不停。

“不、不用了。”

他坐在草地上,眼看蓬蓬的紅裙子俯身向下,心口像被狠狠一揪:“我可以自、自己來,血……很髒。”

……失敗了。

陸望把頭埋得更低。

他說話時常結巴,這回即便努力咬字,也還是顯得狼狽又好笑。

就像父親打他時說的那樣,一個又瘦又小的賠錢貨,就連說話都做不好,實在一無是處。

秦蘿呆了一下,像是沒在意他的磕巴,老實接話:“就是因為髒了,所以才要擦幹淨啊。”

男孩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

緊随其後,便是一塊輕輕撫上的手帕。

其實仔細看來,陸望的模樣并不那麽可怕。

如果沒有那些鼻青臉腫的傷疤,他應該生有一副極佳的長相,星眸如墨、鼻梁高挺,身形則是瘦瘦高高的,只不過瘦得過分了一些。

“我們先把血擦一擦,待會兒進屋去找師兄師姐幫忙。”

秦蘿不敢用力,掠過的錦帕有如蜻蜓點水,似是覺得不夠,又朝血肉模糊的角落吹了吹氣。

她體格嬌小,籠罩下的影子也格外輕,帶着點香氣悠悠的暖意。

陸望自始至終低垂眼簾,乖乖不動,也不看她。

一旁的江星燃:啧。

奇了怪了,這小子接住秦蘿,為他擦拭血跡也算報恩,可他看着眼前這幕景象,怎麽總覺得……莫名煩躁?

不爽。

超級不爽。

他曾奶奶,不,他妹妹是專程給人療傷的嗎?

秦蘿小心翼翼,還沒擦拭幹淨,忽然被江星燃一把奪過錦帕。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旋即聽他冷聲道:“我來。”

——就由他獻出自己以身飼虎吧可惡!

“可是,”小姑娘有點懵,“你不是覺得這種事情很麻煩……”

“胡說!”

江星燃咬牙切齒:“我最最喜歡給別人擦傷塗藥,我上輩子就是條錦帕!別攔我,難道你要剝奪我生存的意義嗎!”

秦蘿:“……喔。”

秦蘿:“等等等等輕輕輕點兒!你是刮痧板吧!!!”

兩個小孩叽叽喳喳鬧個沒完,被簇擁着的陸望仍是一言不發。

仙門裏的孩子,似乎與他想象中不太一樣。

他們理應道骨仙風、聰慧早熟,可眼前的秦蘿和江星燃……

看上去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幼稚小孩,跟其他人沒什麽不同。

“差不多了。我們先想辦法回去院子裏頭,一旦被師兄師姐發現——”

江星燃俨然一副小大人形象,然而話沒說完,便被不遠處的一聲尖叫打斷。

“啊——!”

女人的嗓音尖銳刺耳,激起秦蘿滿身雞皮疙瘩。

四周響起嘈雜的開門聲、詢問聲、嘀咕聲,其中音量最大的,還是那女人顫抖的聲線:“不、不見了!好好一個大活人,本是走在我前邊的,忽然就不——”

這段話戛然而止。

沉寂瞬息,爆發出另一道更為驚惶的男聲:“她、她怎麽憑空消失了?!”

正是村落發生的異變。

秦蘿與江星燃對視一眼,牽着陸望衣袖迅速往前,行至院門前,恰好撞上同樣聞聲而出的楚明筝一行人。

“蘿蘿!”

楚明筝沒在院裏見到他們,心中正是焦急不堪,見狀頓時松了口氣:“你們怎麽出的院子?”

“楚、楚師姐,駱師兄!”

另一名小弟子難掩眸中驚恐:“你們快看,那是怎麽回事?”

——村莊裏的小屋連綿如棋盤,勾勒出幽深狹窄的條條小路。

小路上本應站滿了出來一探究竟的人,此時人數卻銳減大半,自遠處開始,一個接着一個憑空消失,仿佛被濃霧包裹,最終化作霧氣的一部分。

異象突如其來、蔓延飛快,不到兩個瞬息,便已靠近他們跟前。

在場皆是來此歷練的年輕弟子,事态如此,已經遠遠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在被某種陰戾的氣息包裹之前,秦蘿聽見小師姐越來越近的聲音:“蘿蘿,把手給我!”

秦蘿伸手,眨眼。

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了層霧,光亮褪去,只留下朦胧的黑。她找不到小師姐的身影,再次用力眨了眨眼睛。

周圍的景象總算清晰了一些。

被厚厚冬裙裹住的小團子愣在原地。

晴空萬裏的村莊不見蹤影,她正獨自站在一條昏黑小巷裏。

巷道狹窄,兩邊全是老舊低矮的木房,不斷傳來嘈雜人聲。厚厚的烏雲遮住太陽,四周全是黑乎乎的,叫她透不過氣。

而在不遠處,正立着個脊背佝偻、衣衫褴褛的人。

或是說,一個徒有人形,卻青面獠牙、滿身鱗片的怪物。

“別慌,你們這是入了幻境。難怪那些人會憑空消失,原來是被強行拉進了這種地方。”

識海裏的伏魔錄沉聲開口:“那不是人,而是狂化後的邪魔。你快快離開,莫要被他發現。”

秦蘿當然也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可、可是……那邪魔充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朝她望過來了。

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那雙眼睛。

陰沉、暴戾、毫無理智,七歲的小朋友詞彙量少得可憐,腦子裏只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叔叔,就像是要吃掉她。

下一瞬,男人便朝她急急奔來。

這是秦蘿頭一回遭受修真界的嚴酷毒打,被這番景象吓得雙腿發軟,還沒來得及轉身狂奔,眼淚就嘩嘩啦啦落下來。

但也正是這個晃神,透過狂飙的淚花,她在男人身後瞥見一束寒光。

白光如電,來得悄無聲息,毫不留情刺破邪魔心髒。當後者轟然倒下,秦蘿看到另一道筆直的影子。

殺死了邪魔的,居然是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哥哥。

說老實話,他的表情有點兇。

稚氣未脫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幾乎與房屋的陰影融為一體,偏生膚色極白,懶洋洋立在那裏,像是潛伏的幽靈。

他生有一對細長桃花眼,噙了點冷冰冰的笑意,手中匕首鮮血淋漓,一滴一滴往下落。

活脫脫殺人如麻的反派形象。

但凡事講究一個先來後到,與方才的邪魔相比,相貌绮麗的少年超越了一切铠甲勇士美少女戰士和巴啦啦小魔仙。

太、太太太帥氣了嗚嗚嗚!

少年察覺到陌生的氣息,雙眼冷冷上擡。

這男人仗着身懷邪魔血統,依靠吸食人血進步飛快,三番四次惹他麻煩。

他動手殺之乃是情理之中,至于那個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的小孩——

念頭卡在一半,他忽然聽見噔噔腳步。

這是完完全全超出了預料的事情。

圓滾滾厚乎乎的小團咕嚕一下闖進他懷中,帶着風和不知道是什麽的香氣,不由分說将他緊緊抱住:“嗚嗚嗚謝、嗝,謝謝哥哥嗚嗚嗚!”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真是個超級超級大好人!

少年:……?

真是好笑,他這輩子壞事做盡,頭一回被稀裏糊塗說了謝謝。

擁抱也是第一次。

莫非她沒有看見,正是他殺了那個發瘋的家夥嗎?

這丫頭似乎不太聰明,從衣物的布料來看,絕非此地居民。

少年想告訴她,比起方才那個男人,其實他要危險更多;而之所以殺掉那家夥,不過是出于私人恩怨,與她的死活無關。

可他沉默半晌,只是似笑非笑開了口:“我和他一樣,也是半魔。”

他很久沒同別人有過交流,嗓音微啞,有些笨拙。

半魔游離于人魔兩界,被視為低劣血統,為雙方所不容。

而衆所周知,因血脈不純,半魔大多生性殘暴、難以遏制魔氣,淪為只懂得殺伐的怪物,一來二去,無人願意接觸。

她聽完這句話,定會倉惶逃開,不再糾纏。

秦蘿愣了一下。

這個世界有妖有魔,比純粹的人類厲害許多。她一直哭哭啼啼,小哥哥之所以說出這件事,一定是想安慰她:有強大的半魔陪在身邊,不用感到害怕。

這樣的溫柔是真實存在的嗎?

他、他可真是個超級大好人!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善良的陌生人嗚嗚嗚!

“你好厲害。”

秦蘿忍住哭腔,荷包蛋淚眼盯着他瞧:“謝謝哥哥,我……我不會再哭了。”

少年:?

她在說什麽?

“哥哥,我本來在龍城郊外,不知怎麽就到這裏來了。”

秦蘿努力擦幹眼淚,從儲物袋裏拿出一張地圖:“你、你能找到我們在的位置嗎?”

江星燃是個靠譜的朋友,在來龍城之前,特意給了她一份防止迷路的地圖。

她笨笨地吸氣,更像一只什麽都不懂、蓬松笨拙的雛鳥。

少年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他可沒有飼育雛鳥的興趣,像這種嬌生慣養的花蕾,在黑街活不過一天。

但也許是太久沒人願意同他說話,又或只是因為心情不錯,總之毫無緣由地,他低頭瞧了眼地圖。

少年:……

少年:“你這是九州縮略圖。”

哦,世界地圖,那沒事了。

秦蘿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憨笑,不過瞬息,笑意又迅速停了下來。

等一下。

為什麽會是世界地圖啦!江星燃,你這個不靠譜的笨蛋!!!

她挫敗的模樣活像只呆不溜秋的鹌鹑,一雙黑色豆豆眼又大又圓。

少年莫名覺得有些好笑,連自己也感到匪夷所思,居然又接過了話茬:“不過既然是龍城城郊,距離此地應該不遠。”

秦蘿大喜過望地擡頭,見他眉梢微揚,語氣則是淡漠:“因為你所在的這條黑街,就位于龍城之內。”

這不是多麽令人快樂的消息。

她用了好一陣子,才把這句話消化完畢。

龍城之內。

可龍城不是魔氣蔓延,成了座空空如也的死城嗎?更何況、更何況這裏根本沒有那些黑漆漆的濃煙。

這時秦蘿萬萬不會想到,更叫人驚訝的還在後頭。

眼前漂亮的小哥哥似乎想到什麽,唇邊勾起看不出笑意的弧度:“可惜,昨日妖魔攻城,所有出口都被封鎖。你要想從龍城離開,恐怕得等上一段日子了——如果到那時候,你還活着的話。”

妖魔攻城,又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話題。

秦蘿聽見心口砰砰直跳的聲音。

與此同時,也聽見從自己口中蹦出的問句:“現在……是九州歷幾年?”

少年神情古怪地看她:“三零一四,怎麽了?”

三零一四,七年前。

伏魔錄破口大罵:“這不就是龍城城破的時候?幻境的始作俑者究竟有什麽毛病,要把你們困在這種地方?到時候邪魔攻城,你們豈不是——”

它擔心吓壞小朋友,迅速轉移話題:“龍城偌大,一時半會兒尋不到你小師姐。此地兇險,你趕緊從巷子離開,速速尋個庇護之地,再從長計議。”

少年見她一副怔忪的模樣,眼中又有淚珠子往外竄,正要轉身離開,衣袖卻被人輕輕扯住。

伏魔錄尖叫雞:“救命!不是讓你尋求他的庇護啊啊啊!快逃!!!”

這家夥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你這不是找死嗎小祖宗!

秦蘿力道不大,他卻并未掙脫,順勢低頭。

女孩臉頰泛着薄薄粉色,如同水墨由輕到重,凝在紅彤彤的眼眶。長睫上一顆水珠将落未落,甫一眨眼,瞳孔裏盡是霧蒙蒙的水花。

與身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有生以來,從未有誰像這樣毫不設防地靠近過他。

眼皮跳了一下。

也許他也被傳染得有點傻。

少年別開視線,沉默片刻,終究沒有将她推開:“我控制不好魔氣,有時會變得和那人一樣,很兇。”

秦蘿乖乖點頭。

“……而且我脾氣不好,這裏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靠近我。”

——畢竟他是這裏人人畏懼的煞星。

那他一定孤孤單單的。明明是溫柔善良的好人,卻要遭到所有人的排擠孤立,就像小師姐那樣。

秦蘿把衣袖抓得更緊,已經開始憤憤不平:“你別怕,我和你做朋友,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少年:……

他有些遲疑:“你就沒其它想說的?”

比如求他不要傷害她……之類的。

其它想說的?

秦蘿努力轉動小腦筋,這才想起自己忘了道謝——小哥哥連教育人都是這麽含蓄,比烤箱和微波爐還要溫柔。

她得有多幸運,才能在這裏遇上他啊。

伏魔錄:……

姐,你好牛。

“謝謝哥哥。”

小團子破涕為笑:“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

……不是這個。

他更頭疼了。

另一邊的秦蘿彩虹屁吹上了瘾,拉着他衣袖搖搖晃晃:“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上天你比天更高,下海你比海更大,智鬥妖魔降鬼怪,你就是我們的好朋友,小——”

她說着一頓,話鋒陡轉:“哥哥,我叫秦蘿,你叫什麽名字?”

身邊的人步伐微頓。

秾麗的眉眼被陰影吞噬,他只有十四五歲,脊背卻已凜然如鋒。

沉默瞬息後,少年再度扯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懶洋洋的淺笑,喉音微微發啞:“謝尋非。”

“喔——!”

“你就是我們的好朋友,小尋非!小尋非,蹄朝西,馱着唐三藏和他三……哎呀,不對不對,不能用這個。”

謝尋非:……

小孩,好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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