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小師姐名叫楚明筝,很高很漂亮,戴着白色的面紗——”
謝尋非把玩着小刀穿過條條巷道,身後稚嫩的童音滔滔不絕。
這條黑街臭名昭著,住滿了無處可去、罪行累累的魔與半魔。其中靠人血修煉的不在少數,秦蘿行走在街頭巷尾,如同一塊香噴噴的肉。
不少人從門裏探出頭來,露出蠢蠢欲動的神色,被她跟前的少年冷冷一瞟,又很快縮身回去。
謝尋非覺得頭疼。
他準是被迷了心竅,才會收留這麽一個大麻煩,甚至答應幫她在偌大龍城裏找到熟人。
少年有些煩躁地想,自己絕不是善心大發。
他這輩子沒和小孩相處過,如今不過随口騙一騙她,當作耍弄的玩具。等玩膩了,再丢掉便是。
……沒錯,他就是這樣認為的。
秦蘿步子很輕,噠噠噠響個不停,謝尋非意識到自己走得太快,一言不發地放慢速度。
不對。
他為什麽要在乎一個玩具的步調?她是走是飛是跑還是四肢并用,同他有任何關系麽?現下最重要的問題,分明是如何才能找到她那小師——
謝尋非:……啧。
怎麽還是跟那丫頭有關的事兒。
他越想越不耐煩,蹙眉匆匆回頭,正好與身後的紅團子四目相對。
秦蘿受了凍,鼻尖與臉頰都是淺淺粉色,雖然身形纖瘦,整個人卻被厚重的鬥篷裹得嚴嚴實實,像只渾圓的雪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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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低着頭,一蹦一跳踩着他黝黑的影子,察覺謝尋非轉過身來,也迅速仰起落滿雪花的腦袋,咧嘴露出大大的笑。
謝尋非:……
小孩,好煩。
少年半張面龐隐匿于黑暗之中,忽地伸出右手,把秦蘿往身邊一拽:“這裏。”
“走在身邊,他才能好好看住你。”
伏魔錄低聲嘟囔:“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壞。不過你千萬不能放松警惕,一旦發生意外,記得立馬拿出儲物袋裏的防身法器。”
若不是謝尋非身上沒有食人精血的邪氣,它差點就要以為,這個顯然不太正常的臭小子把秦蘿當成了儲備糧。
秦蘿倒是很高興:“謝哥哥走路跟我一樣慢了耶!”
院長說過,能為了她特意放慢腳步的,一定都不是壞人。
黑街位于龍城角落,謝尋非則住在黑街的最裏頭。
和這裏其它的房子一樣,小屋又小又舊,只有一間正廳、卧房和雜物室,家具寥寥無幾,如同荒廢多年,感覺不到絲毫人氣。
秦蘿經過一天奔波,方才又受了驚吓,眼皮已經開始不停打架,只能明日再去城中尋找小師姐。
謝尋非大發慈悲,拎着小團子衣領丢上了唯一一張床,自己則以靜坐養神為由,去了卧房外的前廳。
“伏伏,謝哥哥真好真好真好!”
身下的床又硬又涼,秦蘿習慣了軟綿綿的大被子,一時半會兒睡不着,只能在薄薄棉被裏滾來滾去:“他還答應幫我找小師姐耶!”
伏魔錄不置可否。
它一眼就看出謝尋非生性陰戾,能在這種混亂的街區獨自長大,必然是個刀尖舔血的小瘋子。然而從秦蘿的視角來看,那小子救了她的命、好心将她收留在家、許下尋找楚明筝的承諾……
行吧,的确每件都是好事。
秦蘿年紀雖小,卻并不愚笨。
當年龍城生靈塗炭,設下的陣法搖搖欲墜,過不了幾日便會被強行突破,他們被吸入這場幻境,恐怕兇多吉少。
七歲的小孩想不出辦法,躺在床上愣愣發呆,任由睡意發酵。
窗外滲進玉白的月光,如流水那樣嘩啦啦鋪開,透過這團虛無缥缈的白芒,在越來越深的睡意裏,即将閉上雙眼之前,秦蘿望見一縷黑煙。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黑蒙蒙的煙氣如有實體,從前廳與卧房的門縫裏淌進來,不過一會兒,便團團簇簇籠罩在半空,蔓延到床頭。
“當心!”
伏魔錄唯恐她在入眠時受到傷害,一直清醒着警惕周邊環境,見狀驟然出聲:“這是——”
這必然是正道修士最為厭惡的魔氣,來自于邪魔的殺機、失控與走火入魔。謝尋非果真不懷好意,想趁着夜裏發動偷襲!
它說得倉惶,然而一句話沒完,便被驚得倒吸一口冷氣。
秦蘿似是睡得發懵,兩眼惺忪打了個哈欠。
然後伸出右手,戳了戳近在咫尺的一團魔氣。
……甚至于,後來覺得有趣,在魔氣上捏出了兩只兔子耳朵。
伏魔錄:瞳孔地震。
震驚它娘在葬禮上嚎啕大哭,震驚死了。
在修真界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它見過騎龍的馭鳳的摸神獸的,自以為見識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操作,沒想到今日,再次被突破了想象力極限。
它遇見了一個,把玩魔氣的。
玩,魔,氣。
這是正常人能想出來的操作嗎?而且你戳就算了,別滿臉好奇捏來捏去還捏出各種形狀啊!那可是最肮髒最混沌的邪祟之息,尋常修士壓根不屑于觸碰……被羞辱至此,謝尋非絕對絕對要拿刀砍人啦!
它做好了化出實體保護秦蘿的準備,然而出乎意料地,情況似乎與想象中不太一樣。
一個瞬息之後,秦蘿居然沒有倒地不起、七竅流血。
三個瞬息之後,秦蘿仍然好端端坐在床頭,甚至開始握住其中一縷魔氣,在指尖轉來轉去。
伏魔錄:……?
這啥,這什麽,為什麽還能這樣?
姐,你真的好牛。
難怪秦蘿會被蒼梧仙宗裏的弟子稱作“混世魔王”,它之前還不覺得,如今看來,果然恐怖如斯!
它眼睜睜看着秦蘿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爬下床,然後打開卧房的木門。
以一種活着的、并未死去的姿态。
離開房間,魔氣變得更多更濃。謝尋非并不似它預想中那般殺氣騰騰,而是躬身坐在木椅之上,用桌前的右手死死撐住額頭。
他的後背在發抖。
聽見房門打開的吱呀聲響,少年冷然擡眸。
半魔血統低劣、難以控制體內魔氣,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
與魔族相比,半魔的氣息更為混沌冗雜,歷來被視為不潔的低賤之物。每當魔氣騷動,都會引來劇痛難忍、心神不定。
大多半魔會修習心法,将異動死死壓下,而他無父無母,靠着一身狠勁才勉強存活,哪有機會知道鎮壓魔氣的辦法。
瞥見秦蘿茫然的神色,謝尋非眼尾稍彎。
此時此刻的他,看上去可稱不上多麽溫柔良善。
那丫頭之所以跟着他,不過是自我編織了一出美好的假象。真實的他滿手血腥、孤僻乖戾,如今這份殺意沒了遮擋,伴随魔氣完完整整呈現在她眼前,定會讓美夢破滅。
……真可惜,若不是魔氣突然紊亂,讓她在家借住幾日,似乎也并不差。
畢竟已經很久沒人願意同他說說話了。
“謝哥哥,我是不是在做夢?”
暮色沉沉裏,秦蘿的聲音輕輕飄來,帶了點惺忪睡意:“天上,好像在飄黑豆沙糊糊。”
謝尋非:……
她又又又在說什麽。
他很沒排面地頓了一下,醞釀好的冷意轟然崩塌,跟冤大頭似的低聲解釋:“那是魔氣。”
“喔。”
秦蘿總算有些清醒,主要體現在合理的邏輯能力:“那就不能吃了。”
話音落下,前廳立馬傳來肚子咕嚕嚕的響聲。
這回她終于有了點不好意思:“我好像餓了。”
伏魔錄:?
你只吃了早餐覺得肚子餓可以理解,但這大搖大擺的魔氣就不管了?你不覺得謝尋非一副“老子好想殺人”的反派臉嗎?怎麽會有人對待魔氣,跟對待白開水一樣啊???
謝尋非同樣愣了片刻,居然被她瞬間帶偏:“門外不是有雪和野菜麽?你自己撿些——”
他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跟前是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小姑娘。
若讓她像自己從前那樣,拿雪混着野菜吃掉,恐怕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眉心跳個不停,又一道氣息在體內沖撞開來,謝尋非兀地咬牙,竭力不在劇痛下發出聲音。
“謝哥哥,”他聽見秦蘿上前一步,語氣多出幾分慌亂,“你不舒服?”
這顯然是句廢話。
借着月色,她清楚看見眼前人的模樣,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謝尋非皮膚本是沒什麽血色的蒼白,如今更是單薄如紙,額前黑發被冷汗浸濕,雙眼幽深,竟生出血一樣的紅。
為不吵醒她,少年下唇被咬出觸目驚心的紅。
“半魔之體,時常會魔氣紊亂,從經脈溢出。”
伏魔錄小聲科普:“你儲物袋的丹藥對他沒用,呼呼吹吹更沒用,只能等待氣息自行沉澱。”
“那那那,”他看上去實在難受,秦蘿心裏着急,忘了要在識海裏悄悄交流,順勢脫口而出,“我能做什麽?”
她在這種情況下無能為力,伏魔錄答不出來,倒是謝尋非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你想幫我?”
他是當真覺得疑惑。
在此之前,獨來獨往的少年與其他人幾乎沒有任何正常交流。謝尋非不懂談話間的推拉藝術,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會毫不猶豫指出。
“我是個半魔,壞事幹得不少。”
他看着秦蘿的眼睛:“也許我觊觎你的魂魄血肉,也許我會以你為要挾,向你家中索要贖金,再看這些魔氣,你不覺得害怕麽?”
伏魔錄在識海中無能狂怒:“有我在這兒,豎子爾敢!”
秦蘿一呆:“你為什麽……要往我魂魄裏寄魚?”
她意識到自己偏題,板着小臉晃了晃腦袋:“因為謝哥哥救過我啊。”
如果他是壞蛋,她當初在小巷就已經沒命了。
對于孩子來說,救命之恩擁有無可匹敵的重量。謝哥哥是個好人,與他長相可不可怕、會不會冒出黑乎乎的魔氣沒有絲毫關系。
謝尋非抿唇。
“今後莫要輕易信任生人。”
他終是無可奈何般開口,嗓音小了許多:“你……陪我說說話便是。”
如同卑微的祈求。
他說完只覺得自己可悲又好笑。
不遠處的小女孩卻認真點了點頭,小心翼翼靠近他身旁,小奶音細細柔柔:“謝哥哥,等找到我朋友,我就把他儲物袋裏的點心全部送給你吃。”
對于小孩來說,外出一趟就像春游,點心菜肴必不可少。江星燃聲稱男人要肩挑重擔,把東西全裝進了自己的儲物袋。
謝尋非沒說話,靜靜地聽。
“你千萬別吃雪球野菜了。”
秦蘿正色:“除了點心,我們還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仔鵝,鹵豬、鹵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只要你想,它們就全是你的。”
謝尋非:……你這一氣呵成的流暢感是怎麽回事。
伏魔錄:……你這富婆一樣的包養感又是怎麽回事。
秦蘿滿嘴跑馬,繼續巴拉巴拉:“你魔氣亂掉的時候,眼睛都會變成紅色嗎?好酷哦。我認識一個姐姐,過幾天就換一對新美瞳,紅橙黃綠青藍紫,顏色都沒有你的好看。”
……你那位姐姐,是把不同人的眼珠子挖出來用了嗎?
入夜的黑街并不寧靜,謝尋非卻罕見地沒覺得心煩意亂。長睫輕輕顫了顫,少年無意間向下一掃,眸光微動。
難怪他總感覺怪怪的,原來在秦蘿手上,正捏着一團魔氣玩。
尋常修士見到它,不應當退避三舍,唯恐被玷污識海麽?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景象,謝尋非習慣性揚唇:“不覺得很惡心嗎?這個東西。”
他雲淡風輕說出“惡心”,惹得秦蘿猛然擡頭,繼而又聽少年輕聲道:“它和靈力很不一樣吧?”
她能感受到這句話裏的厭棄,可那分明是屬于他自己身體裏的東西。
之前聽伏伏的語氣也是,遇上魔氣,仿佛見到了兇神惡煞的妖魔鬼怪。
但是……
秦蘿眨眨眼睛,視線所及之處,黑蒙蒙的霧氣缭繞于她指尖。它摸起來是軟軟的,沒有溫度,比水更加溫和,倘若粗心一點,甚至感覺不到來自它的觸碰。
這并不是多麽可怕的事物。
“我……有人對我說過,不能因為不一樣,就不喜歡。”
她不怎麽會講話,有些緊張地攥緊裙邊,複述院長曾講過的話:“牡丹花和蒲公英,蝴蝶和老虎,兔子和蛇,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無論哪一種,都有自己的優點,也都在被不同的人喜歡——許多人覺得牡丹漂亮,可如果世界處處只剩下牡丹,那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魔氣和靈氣也是這樣,只留下一種的話,修真界也會變得無聊吧。”
“所以,謝哥哥不要再說那兩個字了。”
秦蘿局促地摸摸鼻尖:“如果它聽見,一定會覺得很傷心。”
魔氣怎麽會覺得傷心。
對此耿耿于懷的,只有小時候被所有人當成笑話的他。
連謝尋非自己都不知道,唇邊那抹習慣性的笑意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時至此刻,在遍布全身的劇痛裏,他終于凝了目光,頭一回認真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月光如水,灑滿女孩錦緞般的黑發,他見到一雙不含厭惡的眼睛,被月華悄悄浸濕。
渾濁的黑氣似是極為黏她,一股腦彙聚于秦蘿指尖,被輕輕一捏,變成圓潤小團。
而她竟然在一本正經地、噙了笑地與魔氣對話:“不怕不怕,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看上去又笨又傻。
當天夜裏,謝尋非最終還是帶着秦蘿出了門,尋找何處有點心可買。
他的魔氣尚未散盡,好在痛楚沒了大半,又變成初見時懶洋洋的模樣,看不出喜怒哀樂,被夜色遮掩住五官輪廓。
于是這夜冷風瑟瑟,點心店老板正要關門時,瞥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其一是個白皙漂亮的女孩,另一位,居然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瘋子。
修煉重在天賦,謝尋非不過十四歲的年紀,修為便已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加之性子陰狠孤僻,沒誰膽敢接近。
如今他周身環繞着若有似無的魔氣,顯而易見不好招惹,至于頭頂——
店老板愣愣瞪了瞪眼睛,欲言又止。
謝尋非何其敏銳,順着這道視線擡起右手,不過須臾,便已皺眉。
之前在家裏的時候,秦蘿不但把他的魔氣揉來揉去,還捏出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形狀。
他自始至終沒有察覺,自己腦袋正頂着一只……圓滾滾的長耳朵兔。
後腦勺還用魔氣編了個蝴蝶結。
再一低頭,果然見到秦蘿笑出兩顆白亮亮的虎牙,一雙杏眼用力眨,想表達的含義不言而喻:“锵锵!超好看的驚喜!誇我誇我!”
小孩,好煩好煩好煩。
燈火搖曳裏,少年默然半晌,終是笑着望向店鋪老板,頭頂一只黑兔子搖搖晃晃,桃花眼彎出長刀般鋒利的弧度,毫不掩飾其中殺意:“倘若走漏風聲,我便殺了你。”
他說着一頓,喉音仍是冷戾:“……還有,來十份綿綿羊奶香糕。”
店老板:“是是是!我受過專業訓練,無論發生什麽,都絕對不會——”
店老板:“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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