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過來
說罷,顧連洲長腿邁開,兀自踱到教研室門口,用指紋開了門進去。
門沒關上,裏面潑灑出幾許似水的白熾燈光。
“還不進來?”
“我沒讓人罰站的習慣。”
司玫才發覺自己半邊袖子被側窗吹進來的風雨淋濕,黏答答的。
舒了口氣,她硬着頭皮進去。
顧連洲靠着外窗坐,淺綠色的百葉窗外芭蕉與風雨亂搖。
男人雙肩平直,手裏端着本全英文的書,眉目格外沉靜。
“顧老師,謝謝您。”
昨天再怎麽尴尬,面子還得過去,“我是來等人的,應該不會打擾您太久。”
顧連洲沒擡頭,聲音起得平淡,“嗯”了一聲。
司玫滾了滾喉嚨,又多窺了眼他,雖然旁近接待區有長沙發,但她沒有妄自過去。
顧連洲翻書頁的間隙,擡眸看她一眼,“如果你覺得在門口堵着不麻煩,可以一直站着。”
她語凝。
喉嚨處如堵了一口熱砂,燙得人啞然,她忙退到沙發那邊坐下了。
顧連洲又翻了頁書,餘光瞥見那女學生安靜地偏坐一隅。
雙手搭膝上,正襟危坐的模樣倒乖得很,想如今在幼兒園的小孩兒也比不外如是。
除卻在專業學習上的敷衍了事,勉強算她是半個聽話的學生。
當然,聽話在他這兒從不算褒義的形容。
兩個人就這麽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坐着,靜默無言。
兩分鐘過去。
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顧連洲目光短暫地離開書頁,懶懶掃向亮起的屏,鄒春雨發來一串電話號碼。
他從抽屜裏撈出藍牙耳機,順勢摁了撥通。
而對司玫來說,剛過去的兩分鐘,是一萬兩千毫秒,每一個時間單位都是在煎熬。
直到她手機響劃破寂靜。
肯定是,來接她的老師聯系她了!
逃離社死現場的機會!
“顧老師,”司玫立馬站起來,“我出去接個電話!”
還沒等到回應,她捧着手機,直往外頭跑。
顧連洲合上書,眼底咂摸出幾分疑味。
另一頭,風雨卷席的外走廊。
司玫好半天才找到個阻擋風雨聲的角落,清嗓,“喂,您好。”
一秒,兩秒,三秒。
對面一片安靜,又或許夾雜着與她耳畔頻率類似的暴雨聲。
白噪音嘩啦啦地流瀉。
“喂?”
“您好?”
是暴雨引起的信號差嗎?
滿格,不應該啊。
“喂,你好。”男聲打破電流滋滋聲,溫和淳厚,“是……司玫同學?”
她松了口氣,忙不疊笑着應聲:“是的,老師您好。我是司玫,我已經在教研室門口等您了,敢問您貴姓呢?”
“免貴姓顧。”
聲音咂在雨裏,沒有任何電磁的修飾,格外清晰而……接近。
仿佛還有兩道重疊。
司玫如堕冰窖,心裏升起毛毛的不敢承認的猜測。
架不住那聲音就在身後,她硬着頭皮轉身。
只見顧連洲挺拔地站在門口,手臂上挽着大衣,提着雨傘,一副準備走的模樣,直直看向她。
“李知遙,哦不,司玫同學。”
他輕輕笑了一下,“怎麽,你還有兩個名字?”
十五分鐘後。
司玫搭顧連洲的順風車去了建築與規劃研究院。
他上午還有課,将她留下來後,什麽也沒過問,簡單地介紹了她姓甚名誰,就自己走了。
所裏城市規劃項目的目前有三個人,兩女一男。
顧連洲新到霧大一年,還沒有接收研究生,三個學生也是別組導師的門生。
男生叫黎峰,研二的,性格随和外向,說要先領着司玫在所裏轉一圈兒,了解情況。
司玫婉辭,“不用了師兄,今天上午我能幫你們做些什麽?”
“啊?”黎峰一怔,“那……我這兒有個分析圖出好了,你把彙報的PPT先做了?”
做彙報PPT,是設計這一環裏,最輕松沒難度的事了。
黎峰也是見顧連洲什麽也沒吩咐,估摸不清老師的意思,不敢将重要的工作丢給她。
司玫自然清楚。
現在的她宛如一只誤入了獅子領地的麋鹿,即便領地的主人暫時不在,她內心還是七上八下,即便顧連洲現在走了,但她清楚這事兒沒完。
很快,黎峰拷來了已經出好的技術圖紙、分析圖,還有設計意向圖。
司玫坐到了安排好的電腦前,點開PowerPoint,對照提綱依次往下做。
窗外的雨瀝瀝地落。
她的心情随着雨落的頻率逐漸平靜,工位前鼠标點擊聲清脆利落。
待她擡起頭,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已經跳走了兩個小時。
下課的鈴聲在雨聲裏被稀釋了,顯得缥缈、輕盈,使人神思也飄得遠。
遙遠的地方,人流湧動,走出教學樓,踩出一地的喧嚣。
一個激靈。
……下課了?
那不是顧連洲要過來了?
司玫緊了緊喉嚨,端起旁邊的水囫囵吞了一口,繼續做PPT。
正巧,這時候鄒春雨發來一條訊息。
鄒老師:【司玫,你到了吧?】
方才乘上顧連洲車過來的十來分鐘,她一直在糾結怎麽開口解釋,亦或在沉默之中等對方的質問。
終于下定決心開口了,車卻剎在這幢老樓前。
現在坐到工位上,她竟還沒想起知會鄒老師。
她忙回:【已經到了,鄒老師,】
鄒老師:【行,現在雨小了,我估計等會兒就能過來。】
司玫得以安心,擡眸看向窗外舒緩眼睛。
而她擡眸的時候,又看到了工作室西南一隅的藝術裝置。
她進來時,第一眼就被它吸引到了。
标準幾何體的合集,通過穿插,切割,拼接等湊在一起。
通透的材質,清晰地坦露出結構骨骼,營造出外露的空間形式,充斥着理學至上的美。
如逢清晨,從窗外濾入金光,光影必然清絕,分明是現代化的材料,卻讓人想起古埃及時期阿布辛貝爾大神廟的虔誠與神秘感。
“學妹,吃嗎?”黎峰捧着一盒櫻桃過來,擡頭,“你在看那個‘透明城市’?”
司玫仰頭道了句謝謝,“……什麽透明城市?”
“就那個藝術裝置。”黎峰說,“這個是顧老師在巴特萊特時做的材質模型,3D打印的,上個月從倫敦空運回來。”
“學妹,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我們院3D打印實驗室也剛開,鑰匙在我這兒呢,下次帶你去看看。”
旁邊的學姐白過來一眼,罵黎峰不務正業,對司玫說:“你別理他啊,這人猴精着呢。”
司玫一笑,兩頰漩出梨渦,睫毛也在眼睑下撲閃兩下。
這時,工作室玄關處傳來動靜。
大家都暫時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擡頭望過去,尤其司玫,還如鲠在喉。
先進來的是鄒春雨。
大家齊齊問好,司玫從屏幕後冒出頭,也叫了聲“鄒老師”。
鄒春雨笑着跟其他人點了點頭,朝着她走過來。
“項目有人跟你說過了吧,開始上手了?”
“先,”司玫頓了下。
顧連洲跟在後面,單手抄着幾摞文件,碰上了門,往這邊兒看了一眼。
“先幫忙排個PPT。”她說。
“鄒老師。”
顧連洲踱了過來。
司玫随之神經一提,擡頭,恰好對上了顧連洲。
他就在她的桌旁站着,帶着寒意的黑色大衣重重地垂下來,沒有戴眼鏡,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在乳白色的木桌上敲了兩下,顧連洲才繼續道:“鄒老師,有點事兒,要跟你說一下。”
鄒春雨一愣,笑着拍了拍司玫肩膀,跟着他去辦公室了。
辦公隔間的格栅簾沒有怎麽拉。
在外面,清楚看到兩個人在桌子前後對話。
這會兒時間,司玫完全沒耐心了。
半天,只多做出兩頁PPT。
約莫十來分鐘,門拉開發出響動。
鄒春雨出來了,司玫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終究還是按捺住心性,定定坐在椅子裏。
“去教務有點事,你們先做,”鄒春雨說,“關于綠建節能的問題,我下午三點多再過來。”
衆人連連擡頭道“老師再見”。
司玫也跟了一句。
看樣子,鄒老師神态無異,應該問題不大吧?
還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顧連洲應該沒讨論關于她代課的事,以及她的去留吧。
工作室恢複寧靜。
司玫看了眼辦公室內的情況,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屏幕上。
黎峰伸着脖子瞅了眼她。
站起身,向新來的學妹的工位走去。
黎峰笑道:“哎,學妹,你做怎麽樣了?”
“嗯?”她回過神,擡頭,“差不多了,還有一個總結沒寫。”
“總結我來做吧。你等會發給我。”
“好。”
黎峰卻沒走,單臂撐在她桌面上,有些将她圍住的架勢。
她愣了下,“還有事?”
“學妹,”黎峰屈指在桌上敲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來,“你QQ多少啊,不加下好友,你怎麽發給我啊?”
旁邊學姐斜過來一眼,發出一陣忍不住的噗噗笑聲。
簡直在說:油膩死了,還有完沒完了。
就在這時。
“司玫——”
心裏原本已經消失的鼎又驟然壓了下來。
司玫循聲望去,只見顧連洲半推開玻璃門的狀态,鼻梁上不知何時重新挂上了眼鏡,眼底冷淡。
“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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