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少女與春山

明明只是叫她的。

然而男人長立在空間的一端,卻教整個室內阒靜,只剩春雨敲擊玻璃窗的沙沙。

黎峰連忙擡手掩去唇上未收住的笑,灰溜溜地回自己的位置;一旁偷笑的學姐也趕忙噤聲,低頭趕圖。

至于當事人司玫——

她擡眸再看向辦公室時,只見玻璃門随慣性內外晃動,餘音陣陣。

站在門口的人已經不見了。

她定定神,趕忙擡腳過去。

說是老師的私人辦公室,實質上是在室內東南角用輕質隔牆板分割出來的空間。

霧大的建築與規劃研究院,坐落在舊建院樓上,而顧連洲的工作室是由一間報告廳改造的,地面上仍保留着複古的水磨石,牆面也是粗糙塗料的質地,靠外的這一面是通透的玻璃隔斷。

司玫蹑手蹑腳進去。

發覺裏面和外面的裝潢風格幾乎無差別,線條平直剛硬,濃濃的前蘇聯式工業殘餘的風格。

但又不同于時下流行的工業風。

更準确地講,這些粗糙的、樸拙的東西,像來自工業工廠。

讓人想起包豪斯,又想起安迪·沃霍爾的藝術工廠。

再怎麽聯想豐富,最終的注意力還是落到黑色辦公桌後。

幾盆綠蘿蔥蔥郁郁,除卻他的筆記本,側邊還放着外接的臺曲面顯示儀。

大衣搭在了椅背上,顧連洲只着了件白襯衫,領口敞了枚扣子,手臂攬着份文件夾,偶爾擡手推一下眼鏡。

道不清是專心,還是漫不經心。

亦或說,這人清冷矜貴、斯文隽秀的特質,是與生俱來的。

當然,前提是他不說話。

“顧——”

她剛說了一個字。

“你先坐着吧。”

顧連洲果不其然打斷了,他并不算溫柔地将文件夾往桌上一丢,以目光示意她身後的沙發,然後從人體工程學座椅上坐直。

伸手挪了下顯示儀位置,手指開始在鍵盤上跳躍。

機械鍵盤,噪音不小。

時間過得好慢,司玫沒手表,雖然攥着手機,但壓根不敢看。

不知過去多久。

窗外的雨幾乎停了,空氣變得靜谧。她透過半降的百葉窗回望,學長學姐正湊在一起講話,沒兩分鐘,黎峰走過來敲響隔門。

“顧老師,你中午吃什麽?我們要去食堂了,要不要幫你帶?”

“不用,你們去吧。”

黎峰又對司玫笑,“那學妹你呢?要不要幫忙帶些啥?”

司玫禮貌地跟着同樣的回複,“我不用了,等會兒自己去就好,謝謝學長。”

她心裏卻郁卒着。

好家夥,原來現在已經中午了,顧連洲晾她這麽久,分明在立下馬威。

黎峰尴尬離開。

許是已經适應了緊張兮兮的氛圍,司玫大喇喇摁亮手機看時間,十一點四十。

順便翻了翻通訊軟件裏的兼職群消息,家教,發傳單,代課。

……又是代課。

拇指往上一滑,劃掉!

“司玫。”

“在!”她立馬倒扣手機。

這會兒,桌上筆記本的後蓋已經蓋上了。

顧連洲往後靠回椅背,擡眸看過來,下颌清晰淩厲,“現在,你說下你情況吧。”

司玫站起來,扣着膠皮手機殼,“顧老師,我昨天在您課上……”

“不是這個,”他打斷,“績點、競賽,還有軟件使用情況。”

她怔忡住兩秒。

“平均績點3.83,拿過兩次國獎,大二做過大創,大三做過霍普杯二等獎;軟件的話,Adobe系列,天正,Sketchup,Rhino,但Revit不太熟練……”

“作品集有嗎?”顧連洲打斷。

“有的。”

他看了她一眼,沒講話。

司玫滾了滾喉嚨,說了句“您稍等”,立馬跑到外面翻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沓A3紙張裝訂的集子,雙手抱回來,放他桌前。

“顧老師,給您。”

講話時,少女還有輕微的喘。

顧連洲“嗯”了一聲,單手輕而易舉地拖過來了上百張銅版紙。

間隙,司玫屏息凝神。

卻見他随便翻了翻,不知有沒有仔細看,又轉瞬合上了。

“還行。”

唔,那就好——

胸腔裏的一口氣尚未纾完,顧連洲漫不經心笑了兩聲。

“自己的圖畫得還行,給人代課的圖化成那樣?”

司玫大腦空了兩秒,趕忙解釋:“顧老師,我只是去幫忙答個道交個圖。”

顧連洲輕笑,“哦,忘了,代畫作業得另加錢。”

臉上一陣一陣的熱,司玫羞愧地低下了頭。

确實,她也沒少幹代畫工圖的事。

“我本人并不喜歡投機取巧的人。”

顧連洲正色,把厚重的作品集丢到桌上,悶悶沉沉的一聲響,拖着她砰砰的心跳下沉。

跟着,他又說了許多。

譬如從任務書看,業務水平也不過爾爾:大二做的展覽建築方案邏輯違和;大三做的高層設計地緣性考慮不足;大四上的城市設計很一般,拿到A+的評分甚至讓他質疑她這屆學生的素質水平。

“既然系主任讓你過來的,我得給她面子,那就留這兒吧。”

那就留這兒吧。

看鄒老師的面子,留下來,像一個可有無可的擺件。

倒也不是,外面那件“透明城市”的藝術裝置,還是得他厚愛,從英國空運回來的。

“行了,吃飯去吧。”

“下午要來就來,不來的話也行,工作室目前也不是特別缺人手。”

她捏着手機的手已經開始顫抖。

司玫還是勉強笑了笑,咬緊後槽牙,體面地跟道了句“老師再見”,抱着作品集快步跑去外面。

時間卡得剛好。

她回到工位上坐下,低下頭,雙手交疊緊勒着作品集不松。

手背上,才遲遲落下一滴滾燙的水。

顧連洲接了通電話。

在那女生出去後,趴在座位上一聲不吭的時間。

他按下百葉簾的自動按鈕,視線的阻礙撤開,擡起眼皮懶懶看了眼外面。

少女慢吞吞地收着東西,又倏地坐了下去,雙肘趴到了桌面上,聳動着肩膀。

自問評價得夠中肯夠客氣,還沒見這女學生專業技能如何,道在委屈掉眼淚這件事上施展才能了。

輕飄飄的幾句把學生罵哭,到底該說他能耐,還是她?

“顧教授?”

“……在聽。”顧連洲斂眸,回過神往回踱了幾步,“你繼續講。”

對方講的事,關于本次城市設計競賽的項目。

場地基址就在霧城,顧連洲手頭上雖然有些數字資料的,但還是想去實地看一眼。

對方負責考察接待的人,今天給出答案,說有去實地調研的機會。只不過時間緊迫,因為晚點有市領導考察,必須在下午三點之前結束。

什麽時候到下午三點?他問。

對方答,現在。

“好,我現在就來。”

顧連洲不作遲疑,将鼻梁上的眼鏡一摘,丢到桌上。

順手撈起大衣往胳膊上一挂,轉頭推開了門,目光與腳步卻同時一滞。

最靠裏面的工位,偌大顯示屏越襯得少女肩背纖薄。

肩頭的骨骼跟着低低的啜泣聲聳動,兩彎春山,被淋漓的雨浸透。

顧連洲不由冷氣倒吸得頭疼。

還在哭。這人,有完沒完?

司玫揪了一節紙巾,擤了幾次鼻涕,鼻尖開始泛紅。

她已經二十二歲了,心裏當然知道在社會上別總拿小孩子委屈的那一套,讓別人輕輕說兩句,眼簾就兜不住淚水。

可是就是忍不住。

說她代課有錯當然無可厚非。

但是顧連洲那樣風輕雲淡将她的作品集丢到桌上,就像她丢一張輕飄飄的紙。

饒是她自诩樂觀,這麽多年什麽都過來了,可他把她最珍視的東西批評得一無是處,怎麽可能不被傷到?

他出身的起點就高過太多人了。

世界最頂級的建築院校出身,什麽最新的技術與設計手法沒有見過,她照着大師範本的因循守舊做出來的東西,在他看來可能重複而無意義。

亦或不提學歷上的參差,他還多出自己不少年齡和閱歷呢!

這麽想,是不是顧連洲欺負人?

肯定是!更何況他那麽挑剔嚴苛一個人,吓得人人都避開他的課,綜而觀之,肯定都是他的問題。

司玫思緒亂飛之間,後知後覺自己哭得太不值當。

她吸吸鼻子,又擡手胡亂擦拭眼角的眼淚,把作品集收回包裏,心裏開始盤算去食堂吃哪家黃焖雞。

“司玫。”東南角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在!老師,我還在!”

司玫擡頭幾乎是應激,起立的同時胡亂用手背蹭着淚水,聲音甕聲甕氣,畢竟剛剛在心裏編排了他幾樁罪狀。

顧連洲已經站在門口了,剛套上的大衣,下擺輕微晃動。

轉過來看了眼她,臉頰濕潤,眼尾發紅,鼻涕眼淚混一起難以分辨,倒是沒哭了。

他忍了忍快到嘴邊的嫌棄,“跟我出去一趟。”

剛剛不是還讓她走?

司玫愣了一下。

也不顧眼淚還沒擦幹,立馬拎起包跟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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