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建築師的自我修……
下樓,雨已經停了。
茂密的紅葉李伸出樹叢,粉色花瓣沾着雨水下墜,落在樹下的黑色沃爾沃上。
司玫用手機黑屏檢查了一遍自己,還好眼眶已經收住了眼淚了。
舒了口氣,她走到後排,拉開門。
“把我當司機了?”
顧連洲稍回了一下頭。
聽起來兇,口吻卻遠沒剛才那麽嚴肅。
又或者,比起她剛剛挨罵的程度,這句話幾乎沒什麽殺傷力。
司玫抿了抿唇,走到前面,進了副駕駛的位置。
顧連洲等她系好安全帶,便松了離合,車起步,平穩地滑了出去。
司玫試着搭話:“顧老師……我們去哪呀?”
“霧城鋼鐵廠,老廠子,五十幾年的歷史了。”
“是這次城市設計的基地?”
顧連洲微頓,透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
少女臉是素淨的,才襯得鼻尖略帶着紅,一雙眼還算燦亮,多出幾分釋然堅毅。
“你看競賽任務書了?”他随口問。
司玫輕輕“嗯”了一聲,笑,“黎峰學長上午讓我做了業态分析的PPT,我就順帶看了一下。”
“你認人倒是快。”
她尴尬地笑了笑,沒講話。
沒等到反應,顧連洲挑了下眼。
看到後視鏡裏,女孩的眼彎成了月牙。
飽滿濕潤的唇瓣微揚,面頰上露出一雙不深不淺的梨渦。
倒是喜歡笑,即便剛在還在落淚。
不過她笑起來的模樣,确實比一臉的迂氣膽怯讓人舒服。
顧連洲沒注意行車,車前輪壓進一凼水坑,即便是通過性好的SUV,車身還是抖擻了一下。
他收緊了扶着方向盤的手,目視前方。
約莫十二點多,二人抵達鋼鐵廠。
天空又開始飄小雨,給眼前蒙上一層高斯模糊,料峭的春風吹人微涼。
司玫小聲問了句到了嗎,顧連洲卻說:“先等等。”
說完,他單手摁開了安全帶活扣,提起手機跟人打了個電話。
司玫副駕駛上呆頭呆腦地愣了兩秒,才有樣學樣地解開了安全帶,默默低頭刷着手機。
不一會兒,一個姓王的向導過來了,顧連洲這叫讓她下車。
“顧教授吧?”王向導笑臉相迎,“這位是?”
目光落到身後的小姑娘身上,幾分拿捏不定的暧昧。
“司工。”顧連洲道。
在建築行當裏,某工是出于對工程師的敬稱。
第一次被這麽叫,司玫有點受寵若驚,綻出個笑,“您好,王先生。”
王向導立馬神色肅然,誇了她年輕有為。
“那多的就不說了,時間要緊,我現在領你們進去。”
“好,麻煩您了。”司玫笑。
雖說是三人行,主要是顧連洲和王向導在交流。
不過比起悶在辦公室對着電腦,戶外考察确實讓人心神松弛,司玫也不管自己是個跟班了。
而裏往前走了兩步,大廠門口的位置,雨點加大了。
雨水打落在周圍的鋼鐵廠房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空氣裏混着鐵鏽的氣味。
顧連洲轉回來,丢了車鑰匙,“車裏有傘,你去拿。”
跟班·司玫:“……好。”
遂折回拿傘。
司玫來得時候就注意到傘丢在後座上了,所以找得順利。
不出三分鐘,她舉着只碩大的抗風長柄傘小跑回去。
少女亦步亦趨,跑到廠區門口附近,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她以為顧連洲和王向導會往前邊走邊聊的,卻沒想到二人還在廠區門口等她。
整個畫面泛着淺淺的高級灰調子。
男人挺拔而舒朗,憑立在破損斑駁的藍色鐵門外,他身上的黑色大衣濕了,帶着細絨的料子因此變得更黑,細雨紛紛中,他依然沉靜優雅,沒有一點狼狽。
反觀對面的王向導,套着件黑色羽絨馬甲,五官與身高庸碌,無論同對面的男人講什麽,都帶着些許谄媚的意思,更何況他給他遞煙。
顧連洲低頭笑了笑,将煙接過來,就着金屬打火機點燃了。
香煙夾在指尖,任由風吹雨淋,直到火星快被澆滅了,他才往唇邊一靠。
一股一股地吞吐出淺灰色的煙。
側臉模糊在濛濛煙雲裏,半晌才露出高眉深目的輪廓,以及挂着淡笑的唇角。
直到他看了過來。
司玫喉嚨一緊,立刻加快步小跑過去,“顧老師……王先生。”
靠近之後,香煙殘餘的味道嗆到鼻腔裏,讓她剛才看到的畫面頓失美感,她忍不住擡手蹭了一下鼻尖。
王向導笑,“司工回來了,那咱們繼續吧。”
顧連洲“嗯”了一聲,将煙頭揿滅在旁邊高壘的黏土紅磚上,轉瞬丢到垃圾桶。
不知道顧連洲确切的身高,司玫168的個子,給比她高一點的王向導打傘可以,但跟在他後面高舉長柄傘就很勉強了。
顧連洲忽然一停,回頭,“你自己打着就行。”
司玫吓一跳,點頭。哦。
随後,王向導引着他們往裏面走。
司玫一手拄着傘,一手勉強地打開手機錄音。
據王向導說,他算是廠裏的最後一波子弟了。
自從工廠改制,很多他這個年紀的人讀書讀研,都離開了,廠區家屬院的住民大多是五十歲往上走的退休職工。
而後,他帶着他們在生産車間轉了轉。
哪裏燒結,哪裏煉鐵煉鋼,還有哪裏軋鋼。
顧連洲大多時間傾聽,偶爾點頭附和。
等對方完全講完了,最後才發表自己的意見。
從現狀看,工廠中央是軋鋼車間是規模最大的,還保留着原來的痕跡最完整。
廠區改造,應該是把原有的單一功能多元化,可考慮中央區改做城市客廳,複合辦公、生活、交往與娛樂的功能,作為片區中心激活多元的業态。
王向導又遞了根煙,笑起來,“對對對,廠裏也是這個意思。”
顧連洲笑笑,沒接,回頭,語氣淡下來幾分,“司玫。”
她大腦裏還在高速運轉,回憶他講的話呢。
瞬間意識回籠,舉着傘小跑過去,“顧老師。”
顧連洲讓她拍照,“桁架、鋼架,連系梁,還有頂棚的結構都拍一下。”
“哦,好!”
司玫應聲。
立馬切換了舉着雨傘姿勢,別捏地退出錄音,找拍照的按鈕,一時有點手忙腳亂。
防風的長柄傘本就厚重,有點恹恹欲倒的架勢。
這時,一只有力的掌握住了傘柄的上段。
虎口卡住傘柄,皮膚很白但不羸弱,指節修長而充滿力量感。
司玫楞了一下,擡頭,對上顧連洲的眼睛。
沒講話,趕忙低頭打開手機的相機功能。
鋼鐵廠基地概況的調研采風,在下午兩點四十結束。
王向導送他們出來,端得是滿面春風,句句都是好聽的客套話,顧連洲在社會上浸淫過,講話也不虛的,處理這些人情世故游刃有餘。
“那就感謝您了,顧教授。”
“我謝您抽空給我們方便才對。”
又幾巡話,王向導約莫也有急事,送他們出來工廠生産區,就走了。
顧連洲摁了車鑰匙,示廓燈閃了兩下,準備喊司玫上車。
司玫抿了抿唇,看了眼旁邊的飯館:“顧老師,您、不餓嗎?”
出來得匆忙,還把吃飯的事兒給忘了。
顧連洲只好帶着她去吃飯。
鋼鐵廠有東北人援建的歷史,生活區沿街的道子上,東北菜館多得出奇,他領着她随便進了一家。
顧連洲提起筷子,随便吃了幾口,就拿出ipad辦公。
司玫是真的餓了,看着桌上幾個還剩不少的菜盤,愣一點也沒矜持含糊,掃蕩了個差不多。
十來分鐘後。
司玫擦了擦嘴,“顧老師,我好了。”
顧連洲垂眼,盤子幾乎全空了,他眉頭挑了一下,沒作聲說她,只招手喊老板埋單。
她的手藏在桌子下互相扣了扣:尴尬了。
出去之後,司玫自然地上了副駕駛。
顧連洲一邊啓動車子,一邊跟她吩咐今天下回去要整理場地圖片,還有哪些現場元素需要提取處理出來。
雖然中午才說過,她來不來都行,走了也無所謂。
好吧,現在使喚起她,算是打臉了。
司玫吧嗒吧嗒摁手機,“嗯,您繼續。”
“差不多了,就這些。”
顧連洲打轉向燈,經由匝道上跨江大橋。
窗外的景色變換很快。
日暮時分的城市,終于徹底放晴。
幾點亮亮的金光藏在西天的雲朵裏,向這座城灑下一層溫暖的霧水,裹住遠山與建築的集合。
司玫心情放松,轉頭看向窗外。
他們在過江,江水亦從他們身下淌過。
江水波光粼粼,又湍急洶湧。
茂密的蘆葦随風搖晃而不折,将急流分成了兩股,定睛才看清楚,原來蘆葦的依托,是它們紮根的一渚沙洲。
司玫盯着江心的沙洲輕微出神。
忽而發現,自己臉的倒影也映在玻璃上,微妙地沙洲重合了。她伸出食指,在那個位置輕輕點了一下。
上半身因動作而移動了。
故而她倒影的位置也變了,指尖停頓時,卻點到了她身後的,另一張世間難尋出如此清隽矜貴的側臉。
側影浸沐在暮色暖光裏,莫名感到一剎的溫柔。
……他好像也沒那麽兇。
就這麽,她喚了出來,“顧老師。”
“嗯?”顧連洲看後視鏡。
司玫回過神,反應極快道,“那個,我、我有個問題想問您。”
“說。”
她抿了抿唇,嗫嚅道:“我知道我代課這件事,影響很不好,我正式地向您道歉。但是……還是想問您,您上午沒有和鄒老師講吧?”
顧連洲明顯愣了一下。
這學生心思彎彎繞繞一下午,哭完之後,又在想什麽?
行駛過大橋的最後一段,他緩緩道:“……你擔心這?”
司玫輕輕嗯了一聲:“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做錯了,也沒有奢求在您這兒有多好的印象分。可是鄒老師是我班主任,從大一就開始照拂我了,我不希望讓她失望,所以……”
“哦,那你倒提醒我了。”他輕笑一聲。
“啊?”
“你的情況,回去就跟鄒老師說。”
唉,別……別啊!
司玫心髒猛地抽了一下,餘光小心翼翼地瞥過去。
卻發現顧連洲雙手慵懶地搭在方向盤上,端得一副散漫放松,唇邊帶笑。
司玫也笑了,頓時沒那麽怕他,猶豫片刻,“……顧老師,我還能問您最後一個問題嗎?”
他懶懶地反诘:“我說不能,你就不問了?”
司玫又笑,又覺得問題有點敏感,正色:“那我問了……顧老師,您應該不會……找李知遙同學的事吧?我們能不能當這事兒翻篇了?”
車裏好不容易活泛起來的空氣分子,一瞬消失。
“司玫同學,”
他忽然沒來由地說了句,像氣極反笑,“你作為建築師終身責任制的自我修養倒是很好啊。”
“……啊?”
“人家樓蓋樓完了,要管安全責任。”
顧連洲頓了下,對上後視鏡裏明澄澄的眼,“你代個課,還管售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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