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辦公室私會
當晚回去已經十一點多了。
司玫随便沖洗只花了十來分鐘,便出來了,按照舊例去陽臺給媽媽打電話。
最近梅雨季,不知道媽媽的腰痛嚴不嚴重。
黃美茹笑說家裏最近一切都好,“黏黏,安心讀書就行了,不用記挂我。”
“我不記挂您記挂誰呢?”司玫捧着手機笑,“媽媽,反正大五基本沒課也沒事,我回去看看您吧?”
“哎,你上學期不是說,要幫老師做事?”
司玫趕忙擡手掩唇。
但話說出去已經于事無補,她沉吟了一小會兒,只好承認,“媽媽,我其實……放棄推免名額了。”
黃美茹:“什麽?你,你好端端的……”
“媽媽,我還是決定工作了,”司玫長舒一口氣,就事論事和母親說理,努力使聲音揚起來,說其實霧大建築學在業內很受認可的,本科畢業幹兩三年,不比研究生差。
黃美茹将信将疑:“黏黏,你如果想繼續深造,媽媽是支持你的,你千萬不要因為媽媽有所顧慮。”
司玫眼眶微熱,“媽媽,真的沒有……室友要睡了,我就先挂了呀。”
她狠下心摁掉下挂斷,轉身,無力地靠到了陽臺門。
擡眸望去窗外暗沉的夜幕,靜靜等待心跳平息。
黃美茹是去年剛做的微創手術。
後續用藥理療,樣樣需要用錢,其實她倒不是讀不起研究生,算上學院的補貼、獎學金,也能支撐下去。
但左右考量,她還是決定放棄了,唯一的媽媽就是她的軟肋和顧忌。
緩了片刻,司玫的心情終于恢複平和,轉身進去,做今天工作的收尾——整理拍攝的廠區現狀照片。
鼠标滾輪滾動,她目光跟着草覽。
這時,宿舍熄燈,視線驟然陷入黑暗,光标停在了最後一張。
鋼架堆疊錯落,頂棚斜搭破損,廠房宛如一只沉睡的工業巨獸。
煙灰濛濛,懋懋山水與荒涼工業對峙,是種古樸與賽博朋克的混搭,而男人立在畫面三門之二的焦點處,斜風細雨,背影清俊出塵。
司玫有點陷進去,直到岑露在床上小聲詢問:“司玫,你還不睡嗎?”
“……就來了。”
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她關機之前按下Ctrl+V,将這張照片私藏。
梅雨季暫歇,東方的薄霧裏藏着一圓淡淡的紅日。
是晴朗更疊陰霾的一周。
周一,不到八點鐘,司玫就到工作室了。
先拉了電閘下來,捧着電熱水壺去燒水,又拿噴壺給置物架上的綠蘿灑水。
最後,再走到窗邊,拉開遮光簾幕,推開玻璃窗,迎春風進來。
司玫又哼着只不成曲的小調,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下意識擡眸看向西南角那個“透明城市”。
薄薄的晨光透過來,暖黃的水磨石地磚上,一塊塊空靈的光斑。
這時,前方正門傳來一聲咯吱。
她嗆了一聲,忙噤聲,往下壓頭,尋找計算機的開機鍵。
顧連洲腳步微頓,掃了眼最靠裏的液晶屏後面。
不成調的歌沒了,人也跟着沒了?
周二,氣溫持續升高,工作室有幾分躁動。
原因是院長解教授在禮堂開關于建築解構主義的講座,大家都心馳神往。
黎峰:“顧老師,反正今天一下午我們也搞不完,你就讓我們去呗?”
程媛元,也就是坐在司玫旁邊的學姐,也随聲附和。
顧連洲笑了笑,踱步過來,越過身後帶過一陣淡淡的風,司玫偏過頭時,他已經站到黎峰的電腦後了,他語氣溫和,“你這不是快做完了?”
黎峰:“……沒呢,差得遠。”
“差得遠你還不繼續做?”
“我……”黎峰抓心撓肝。
見狀,程媛元也趕忙打開趕地形模型的進度。
司玫由始至終專注在屏幕上,又是一陣微風略過去,她餘光才瞥見了他的衣邊。
周三,解老師講座的第二場。
黎峰和程媛元約好了,一起去勸谏,“顧老師,昨天我們累死累活,把第一階段的任務完成了,你今天就讓我們去吧!”
顧連洲從電腦前擡起頭,“……那把司玫喊進來,開會,分第二階段任務。”
衆人叫苦不疊。
司玫推門進來,只見學長學姐愁容滿面,顧連洲端着MacBook調整文件,也知道什麽情況了。
跟着,項目組開始彙報第一階段的任務完成情況。她坐在最末,手裏捏着只筆認認真真地記,然而半天都沒分配到她。
十五分鐘後,散會。司玫一頭霧水,跟着其他人的背後一起出去,顧連洲站了起來,“司玫,你等會兒跟我去趟禮堂。”
“啊?”
“啊什麽啊,你讓他們都聽見嗎?”
他剛拎起西裝外套,利落地套上來,筆挺而熨帖,轉身看了她一眼。
她別開眼神:“……哦。”
片刻後,司玫出去拿自己的背包,程媛元小聲問她去哪。
顧連洲從裏間辦公室出來,“司玫,下午跟我去趟現場。”
她笑了笑,沒解釋,跟學姐道了聲再見,趕忙去追已經拉開門的顧連洲。
下了樓,他把車從停車場開出來,停在建築的前方的小廣場,司玫碎步跑過去,直接上了副駕駛。
禮堂裏這裏不遠,約莫五分鐘就到了。
顧連洲帶着她從教師甬道進的,她跟在男人身後,“顧老師,您帶我來……”
“項目上目前沒給你安排事,不然你下午在工作室摸魚?”
她嗆了一口,“顧老師,我不摸魚的。”
他沒搭理她。
面迎過來了一個規劃的老師,他與對方點頭示意,打了個招呼,才略略向後偏頭道:“師者,傳道受業解惑,帶你出來長見識,總行?”
她忍不住笑了下,嗫嚅道:“可是你不讓師兄師姐他們來,自己卻過來了。”
顧連洲腳步一停。
差點撞上去,司玫伸手扶了一下旁邊的牆壁,靠阻力剎車。
只見他轉過來,笑了,語氣慢慢的,“怎麽,你還要跟他們告軍令狀?”
報告在下午三點開始了。
司玫身旁落空,才意識到顧連洲過來沒聽報告那麽簡單,要知道他博士是在巴特萊特畢業的,什麽時下新興建築理論沒有聽過?
側方的音響裏咚咚兩聲試音。
容納千餘人的大禮堂瞬間安靜了,但又算不上安靜,她聽到後排的小聲議論。
“這主持好帥。”
“什麽主持啊,是開場致辭,建院的顧連洲副教授。”
“我去,這麽年輕?不到三十吧?有沒有女朋友?”
“喂喂喂,打住啊,你想什麽呢!”
……
司玫愣了一下。
連忙收回耳朵,把注意力投向舞臺。
顧連洲拿着話筒,站在聚光燈下,“最後,再一次感謝我的恩師解教授,給我機會做開場的致辭,那下面我就把話筒還給解教授了,請他開始今天的‘中國傳統建築的現代化及解構主義在其中的運用’第二講。”
頓時掌聲雷動。
司玫也擡起雙手鼓掌,與衆人泯然。
沒多久,顧連洲從側方的走道過來,旁近議論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屏息聲。
她小聲地叫了聲“顧老師”。
他輕嗯了一聲,在她旁邊坐下。
春日初暖,近乎千人的集會禮堂中,悶得人有些許燥熱。
偷偷地、輕輕地,她摸了一下耳背。
周四,司玫又是在清晨第一個來。
同尋常一樣,燒水,澆花,開窗通風,只是今天的太陽不如前幾日好。
等待電腦開機的時間,司玫坐在位子上,看着地面上“透明城市”的,透明的影子。
“學妹,又來這麽早?”程媛元進來時,手裏還拿着只包子。
她回過神,“學姐來得也挺早呀。”
今天工作室格外自由散漫,大家做着做着,開始摸魚。
存好一張PSD的文件,司玫才看了眼右下角的時間,十點了,顧連洲還沒來。
“顧老師今天不來?”
程媛元從電腦後擡起頭,“嗯?啊,他上午去規劃局了,怎麽了?”
司玫:“沒事,給他看圖而已。”
轉眼中午,日影偏移。
午後的太陽烈了一點,水磨石地磚上落着細碎的幾何光斑。
司玫本來趴在桌子上休息的,聽見前門的玻璃門咯吱了一聲,她微微擡起了頭。
顧連洲走進來得很靜,過去推了一下黎峰,交代了什麽,便進自己辦公室了。
她舒了口氣,合上眼睛繼續睡。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點多了,大家都已經起來,程媛元看她醒了,“學妹,吃蓮霧嗎?”
說着,就塞過來一只紅彤彤的燈籠狀的果子。
司玫仍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道謝。
“謝什麽,顧老師帶回來的。”程媛元道,“走吧,我們一起去洗洗。”
她一愣,已經被拉到走廊端頭的洗手池了。
這才聽程媛元說,顧老師有家人在廣州,所以寄了熱帶水果過來,這個季節在霧城可買不到蓮霧。
“他去年秋天剛來霧大,給我們分了車厘子,每人兩斤呢”
“其實,顧老師人還不錯的,你覺得呢?”
司玫看了眼掌心的水果,笑了一下,附和。
回到工作室,大家已經恢複正常的運作。
司玫想着昨天的圖還沒有給顧連洲看過,先放下了水果,望了眼辦公室,拷了一份文件到自己的筆記本上,給他看圖。
另一邊。
顧連洲在跟母親回話,說寄過來的東西收到了,但以後就不要再寄了。
顧雅庭:【霧城這個季節還吃不到呢,又不是都給你的,記得回頭捎些給你外公。】
顧連洲舒了口氣,回:【曉得了。】
這時門口的玻璃被一陣輕輕地擊響。
擡起頭一看,女生一手捧着個游戲本,推門稍顯艱澀,他起身過去搭了把手。
司玫一愣,擡眸,“謝謝顧老師。”
顧連洲已經走回到座位上了,他抓過桌上的防藍光眼鏡,“看圖?”
她“嗯”了一聲,把電腦放到他桌上。
顧連洲掃了一眼大概,握着鼠标微調模型角度
她拇指在掌心扣了一下,“顧老師,您覺得有什麽……”問題。
“三維規劃。”他直接打斷了,“前兩天,規劃局發布了新的三維規劃,這個得大改,南邊有一條新的市政路要考慮進去。”
司玫愣住。
那不是……都白做了?
“這個不是你的問題,改動不大。”顧連洲擡頭看她兩手空空,從抽屜裏翻出紙筆,“我說你記,回去改。”
她點了點頭,拿起他放在桌上白紙。
以及,壓在上面的鋼筆,淩美,墨綠色的。
在上周《高層建築設計》的課上,顧連洲自用的那只。
她拔開筆蓋,默默握緊手裏,沉甸甸的分量,“……您說。”
顧連洲點開網站內頁,截了張規劃圖發到打印機上,“一、南側文娛區和……”
嗡嗡,手機震了起來。
司玫捏着鋼筆,擡眸,“您先接吧?”
他垂眸看了一眼,按了接通。
來電的是談易陽,在英國讀書時認識的,耳畔立馬大喇喇的一句,“喂,三哥!”
聲音直接震到腦仁裏。
顧連洲看了眼司玫,起身走到窗戶邊去了。
三哥。
叫……顧連洲的嗎?
不是有意偷聽,是那邊聲音委實太大太浮誇了。
司玫悄悄擡起眼,南窗過曝的日光落下來,襯衫近似透明的乳白,低下頭,卻又看到這只鋼筆。
“顧教授,有那麽忙?有時間掙錢,沒時間花?”
考慮到身後還有人,顧連洲笑了笑,聲音不算大,“還真是。”
談易陽罵罵咧咧起來。
留學去的是英國也不是法國,怎麽凡爾賽一套一套的。
“你差不多得了,我不是聽你跟我耍嘴皮子的,挂了。”
談易陽:“哎哎,給個準話啊!來嗎?”
顧連洲逐漸沒耐心,“嗯,挂了。”
他略略偏頭,餘光瞥向眼側後。
倒坐得住,捏着鋼筆也不動,發呆?
“哎哎,等下,你那邊聲音怎麽那麽小,”談易陽忽然驚覺,語調一轉,“該不是,咱們顧教授在辦公室跟女學生私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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