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司玫,講話

城市道路兩側霓虹如織,順着晚風高調飛行。

快十二點鐘了,顧連洲喝得不多,只兩杯白蘭地,但車是開不了了。

“才幾點,你要回去?”談易陽摟着個年輕女孩,“啧啧啧,為人師表啊,當老師也有宵禁的啊?”

宵你個頭啊,明天還有正事。

顧連洲啐了他一聲,拿出了手機準備在代價軟件上找人,上方滴得蹦進來條消息。

司玫:【顧老師,南側照您說的改了之後,建築日照又有問題了,要改。】

他看了眼時間,三分鐘前。

代課那事兒,讓他以為她做事約莫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從最近一周來看,這位司玫同學勤勤懇懇,甚至認真過了頭。

顧連洲想了想,回:【那就把屋頂花園去掉。】

司玫:【那樣比例都變了,不會很醜嗎?】

嗖的一下,她又秒撤回了。

司玫:【顧老師,這麽晚您還沒睡?】

顧連洲忍不住嗤笑一聲。

忽然覺得有趣,第一句才是發自心聲,第二局唯唯諾諾,迫不得已才跟他打起腔來。

顧連洲:【楊白勞?】

司玫:【?】

顧連洲:【還沒到交圖的時候,我不至于苛責你們通宵趕進度,下周再說吧。】

司玫:【好的。】

顧連洲剛退出通訊軟件,上方消息條又發過來一條,好像她是去查了什麽,【顧老師,我沒說您黃世仁的意思!】

又跟着:【晚安,[月亮/]】

“呦,還是真女學生!怪不得我們顧教授成天在學校沉迷學術了。”談易陽忽然湊過來,笑。

顧連洲:“……滾,少淫者見淫。”

【晚安,[月亮/]】

發完消息,司玫輕輕合上筆記本的後蓋。

悄悄爬上床,心裏卻忍止不住回想着,那個到底方案怎麽改,沒多久困意卷席,眼皮重重地耷了下來,沉睡過去。

夢境的一開始,是一間老舊的辦公室。

青綠色的吊扇在頂上旋轉,桌上的紙被吹得翹起來了邊兒,旁邊堆着尺規,針管筆落在地上。

她走進門去,低頭看桌上的圖紙。

背後忽然有一個聲音叫住了她,黏黏。

司玫一愣。

忽然就想起來了,這裏是小時候,爸爸來她來過的規劃院辦公室。

爸爸一手抱着她,一手指着圖紙上的建築給她看。

黏黏,看到了嗎?這是爸爸設計的,即将落成在江口三角洲,最顯眼的地方。

她抱着爸爸的胳膊,那這個房子什麽時候蓋好呀,您能帶我進去玩嗎?

可以啊,不過要買門票。爸爸說。

爸爸設計的,也不能随便進去嗎?

爸爸笑了,伸手來刮她還看不出輪廓的鼻梁,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埋下頭靠到爸爸的懷抱裏躲開,半晌,冒出頭來,語調稚氣,卻說了句正經無比的話,“爸爸,我想像你一樣,做一個厲害的建築師。”

黏黏,過來。

又是一聲呼喚。

是爸爸,肯定是爸爸!

她已經好久沒見過爸爸了!

司玫立馬回過頭,門口一道刺眼的光閃過,與此同時醒了過來。

心髒狂跳,仿佛為了抵抗下一秒鐘的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死死盯着頭頂漆黑一片的床簾。

緩了緩,擡手觸摸眼角,卻觸了一手熱騰騰的淚。

頭天晚上睡得并不好,但次日早晨七點多被岑露去圖書館的動靜吵醒,司玫還是決定起來,去工作室把模型改了。

然而今天周末,她愣是在門外等了一兩個小時,才等到程媛元過來開工作室的門。

“學妹,你昨天走那麽晚,今天怎麽又過來了?”

“出了點問題,要改一下。”司玫莞爾一笑,“學姐也是?”

程媛元推開門,嘆了口氣,自嘲道:“對啊,剛好我們倆可以作伴了。”

一上午,兩個女孩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司玫在上午十點多鐘,就把模型改好了,沒好意思說她其實還接了套CAD制圖的外快。

程媛元靠在椅背上,突然打開話匣子,“司玫,你知道嗎……”

司玫吓得鼠标抖了一下,立馬縮小CAD界面,轉過頭,“學姐怎麽了?”

程媛元看了她一眼,“你在做別的作業嗎?”

她笑了笑,全然沒在意,繼續道:“上周你剛來的時候,我對你第一印象不太好來着……挺漂亮的一個女生,但長相偏冷了,滿臉寫着生人勿進,以為你是清冷孤傲那一挂的,不好相處。”

司玫神經一愣,還好她後面跟着“不過”。

“不過,是我以貌取人了。相處下來,發現你就是一個假酷女孩,”說着,程媛元轉過頭看她一眼,“你一笑,酒窩就出來了,表面看着很冷,其實是軟軟甜甜那一挂的,還挺可愛。”

“呃,謝謝學姐。”

司玫臉上熱熱的,不禁幹咳了兩聲,被人當面評價還挺尴尬的。

啊這,軟軟甜甜是什麽形容?

怎麽不說QQ彈彈還能拉絲?

程媛元:“而且至于你能力大家也有目共睹,挺佩服你的,前兩天顧老師給我們開會,還說你了。”

她好像捕捉到了什麽,“……顧老師,說我什麽?”

總不能複述低情商:幾個人裏就司玫審美還湊合點。

程媛元立馬高情商:“他說你是我們幾個裏審美最好!”

……

大抵是熟了,司玫就這麽跟程媛元閑聊了一整天。

從辦公室秘辛到明星八卦、再到護膚心得。

不知不覺,傍晚到了。

工作室開着白熾燈,司玫渾然未覺窗外雲濤将至,天上一片紫灰即将吞噬晚霞。

程媛元今天的工作已經完成大半了,關了電腦,決定明天繼續做,“司玫,你不走嗎?明天有什麽事再做吧,看樣子又快下雨了。”

司玫看了眼窗外,“你先走吧,等會兒我鎖門,我還差一點兒就畫完了。”

“那行,我把我傘留給你吧!”程媛元十分慷慨。

悄悄的,學姐掩上門走了,她看了眼桌上的晴雨傘,淡淡笑了笑,重新埋下頭繪圖。

沉入專注裏,時間流逝得很快。

絲毫沒有意識中,天就完全黑了,亮堂堂的工作室裏,少女端坐在電腦前,室內陣陣緩和的鼠标與鍵盤聲。

忽而,天上一聲驚雷。

司玫吓得坐在聳了一下,鼠标都脫了手,她恢複鎮靜後望向窗外,嘩啦啦的暴雨就開始下了。

而且窗戶也沒關,驟風吹鼓,桌上的藍圖稿紙獵獵作響。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司玫又扭頭看向西南角的那座“透明城市”,碎葉翩飛,沾着雨水往裏面闖,不少直接貼了上去。

弄髒了。

她立馬站起來,繞到藝術裝置之後,往窗外探身,迎上一片狂風大作,暴雨飄搖。她緩了緩,手剛伸出去。

天邊霎時雷鳴電閃,斜劈下來。

工作室霎時陷入黑暗,跟着是一聲撲通倒地和忍痛的長籲。

霧城的梅雨季,總與雷電相伴。

顧連洲上午來的外公家,那時還晴空萬裏無雲,依然抵不住現在窗外暴雨成簾。

顧仲言撥了撥茶末,“連洲,在霧大教學還上順利?”

“還行。”顧連洲笑笑,愣了一下,“學生不鬧,頂多沒什麽敬畏心,交個作業左右開弓,恨不得抄我頭上了。”

顧仲言:“怎麽說?”

顧連洲放下茶盞,講了上學期一事。一混不吝的男學生,不知道在哪裏買的案例照抄,好巧不巧,抄的就是他十年前發校園論壇上的圖。

“您說,這可不是抄我頭上?”

“還真是,現在學生夠膽大的。”

笑歸笑過,顧仲言末了又嘆息,“從前我們這行,湧進來的人多,都沖着發財升官的,也好混;現在地産建築退燒,大浪淘金,才看得清大多數人都是沙子,現在的人啊,抱着最初的熱忱搞設計的人越來越少了。”

見外公憂心忡忡,顧連洲笑了:“我這不是跟您開玩笑嗎?”

頓了頓,“還是有幾個出彩的學生的,最近我遇到個……”

“嗯?”

“沒什麽。”他又否決了,“建築理論知道不少,邏輯思路呆板,動手動力太差,就軟件用得還行。”

顧仲言笑起來,反诘:“要樣樣都好了,還要老師做什麽?”

“您說得是。”

“哦,對了。”顧仲言撥了撥茶,“你和老解做的美術館新館落成了,上回路過那兒,我看了眼,順便進去看了,形式大于功能了,虛頭巴腦的,你還要鍛煉。”

顧連洲:“是,我這,還得跟解老師學。”

做這一行是看年紀和資歷的,頂個錯也沒什麽。

答完,他看了眼窗外夜雨,“外公,也不早了……”

顧仲言掌撫大腿,也看往外面,“雨大路滑,你還回去做什麽?這兒兩層樓住不下你?還有啊,予詩明天的飛機過來,你們兄妹倆也有一年沒見了,正好一起吃飯。”

顧連洲笑了下,也行,周日下午才回學校開教學評議會。

剛準備答應,擱在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動。

顧仲言道了句去接吧。

顧連洲拿起來看了眼來電人,跟外公遞了個致歉的眼神,疾步走到私宅外廊,接通了。

“喂?”

春雨密集、潮濕、靜谧,四水歸堂的咚咚雨落。

對方卻遲遲沒有講話。

不對。

顧連洲看了眼屏幕,“司玫,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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