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用吻告訴她(二……

術後第二天的午後, 徐鴻醒了過來。

渾濁的瞳孔,迎上窗邊的牆光,隐約辨出等在一旁的年輕人, 迷迷糊糊地叫他。

顧連洲放下手裏的雜志,走到床邊“徐老師, 您醒了,我幫您叫醫生?”

徐鴻輕輕擺擺手,“上午盈盈在的時候, 醫生來看過了。是沒想到,從鬼門關撿回來一條命……連洲, 你陪我聊聊吧?”

顧連洲輕微咬合了下颌,叮囑他注重身體,少說些。

徐鴻笑:“……有些話, 我必須同你講。連洲,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叫你過來這一趟。”

顧連洲在倒熱水, 眼裏微光收了一下,随即回複清明, “您喝水嗎?”

“連洲,你聽說我說。”

徐鴻擺擺手, 語速很慢, 思維卻極其清晰, 說起從前在規劃院家屬大院兒, 他看着他們三個長大的日子。“十來年前,你們都還是孩子,蘿蔔頭丁點大的娃娃,一轉眼都這麽大了。”

顧連洲開玩笑訂正:“十來年前, 我也有一米八了……談易陽最矮,他蘿蔔頭差不多。”

徐鴻失笑,心知他在轉移話題,便單刀直入了,“連洲,到現在你們三個,只有你沉得下去,在建築這行繼續走。我是最欣賞你。這次病複發來勢洶洶……我原本大有預感要交代在這兒了。人在直面死亡之前有無限的恐懼,總覺得這也沒完成,那也沒見證。”

“我的意思很明顯了,再問你一次,你對盈盈……”

顧連洲笑了下,清嗓,語意十分鄭重:“徐老師,我跟徐慕盈沒可能。感情這事兒,旁的人說什麽都沒用,況且她也看不上我啊,您清楚的。”

徐鴻沉吟片刻,嘆氣,“……就非得是談易陽?行,是我老糊塗了,也罷。”

下午五點多,顧連洲回了酒店,順手給談易陽打了電話,催他趕緊去徐老師面前表态道歉。

這厮比第一天過來時,躲着人姑娘的态度好一點,顧連洲就沒再罵他。

晚上再去醫院時,顧連洲站在門口看到兩個人靠在一起小憩,旁觀者清,猜測談易陽注定要在海城多留幾日。

他心念正好,當晚把機票往前改簽了一天。

改簽通知發過來不久,上方的簡訊又滴閃了一下,他只看到了Montblanc的開頭。

顧連洲猜測,是定制的東西估計要到了,若碰上下周相見的日子……他輕笑一聲,也挺讨巧不是?

次日,徐老師情況已經基本穩定,這兩天許多舊友和學生前來探望。

徐慕盈在病房忙得裏裏外外,談易陽偶爾幫襯,話少,有人誤解他是徐老師女婿了,他也不反駁。

這天,是顧連洲在海城呆得最後一天。

徐慕盈安頓好了醫院的事,張羅請他們吃飯,到了結賬時,談易陽請纓去埋單。徐慕盈不争不搶,坐在原位氣定神閑地喝茶。

顧連洲旁觀看戲的語氣:“你跟談易陽現在算怎麽回事?”

“……就那樣,三哥你怎麽也跟着八卦了,問東問西的,感覺你都不像你了。”徐慕盈一手捏着細煙,一手舉着幹紅,笑了,“多了些人間煙火氣。”

顧連洲饒有趣味,“怎麽講?”

她吐出口煙圈,在他身旁假意嗅了嗅,仿佛空氣中充斥着香水味,下了斷定,“你有女人了。”

他挑眉看她一眼:“你考慮以後跨界轉行嗎?”

“什麽意思?”

“墨鏡一帶,天橋低下看面相,收益很可觀。”

徐慕盈暗罵一聲,“你才瞎子看相!我平時玩的那叫塔羅。哎,等等,你的意思是我說中了?”

顧連洲沒吭聲,從醒酒器裏勻了點紅酒。

沒多久,談易陽埋完單進來。

話題因此終止,三人出了飯齋搭車回酒店。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今晚顧連洲沖完涼,給外公回了個電話,告知徐老師的情況——他們之前一同在規劃院共事。

指針指向轉鐘,顧連洲在考慮,自己這幾天忙得連軸轉,是否要給小朋友發條消息。

他翻出一兩張海城沿海的街景,大拇指劃拉了上去,等了十來分鐘,對面始終沒有回複。

或許已經睡了?顧連洲沒想太多,放下手機。

翌日,流亭機場。

顧連洲正在取登機牌,手機震動不止,他拿起來一看,徐慕盈的電話。

“喂?徐老師又……”

“不是,我爸沒事。”徐慕盈急切道,“三哥,有件事兒真的才想起來,你千萬別埋汰我。就那天,你手機擱我這兒充電,我接了你一電話……”

顧連洲太陽穴嗡了一聲。

廣播裏傳來催促的通知,他疾步趕往登機口,邊調出通訊記錄:

前天,司玫,通話時間三秒。

大腦裏卷起一場風暴,零散的碎片重新組合。他又點進未讀的簡訊,頭皮拉緊。

還真他媽是……定制的Montblanc于昨晚被拒收。

六月尾巴,北方天氣幹燥,日光烤灼大地,霧霾給天際籠罩了一層青灰色的紗。

司玫這次來帝都體驗感很差。

首先是她來的前一晚幾乎是通了個宵出圖。沒有休息兩個小時,她又去趕早九點的航班。

落地北京,随即着王恪欣去與當地設計院對接,下午則是在原場地調研、測繪,頂着夏日驕陽,人出了一身的汗水。直到晚上七八點,她的狀态已經逼近人體極限。快48個小時沒有睡覺。

最難受是周一返程當天。

前幾天的熬夜透支身體,司玫生理期提前了兩天,正撞上轉機,舟車勞頓。霧城在陰綿綿的下雨中,飛機毫無意外地誤點。

接近中午,一行人終于安全落地。

王恪欣直接回公司,司玫也跟了回去改測繪的四合院,快五點改完圖,她才去跟王恪欣告假,提前幾十分鐘下班休息。

一起從北京回來的小李喊她:“司玫,你手機行不行啊?要不我跟你一起走,我也馬上下班了。”

司玫正拉着背包,輕笑一聲與她道謝,“好呀。”

事情還要從她極不想回憶的上周講起。

那天她把手機摔壞,又急着出差,等不到手機修好,司玫便把手機卡放入了之前的舊手機。

上網功能是有的,但內存條爆滿,所以當下只能打打電話,日常移動支付功能用起來很困難卡頓。在北京時,從礦泉水、軌道交通,到一餐臨時的飯、甚至衛生巾,都是她找小李幫的忙。

下班後,兩人一起去地鐵站,小李在入站口幫司玫買了臨時車票,她們才就此分別。

司玫在外面的蒼蠅館子敷衍了一頓晚餐,回到小區,将近六點鐘。

雨暫時地停了,但還沒有完全清朗,地上濕漉漉的水窪裏倒影着陰綿的日暮,西天是夾雜着泥土塵埃的暖灰色。

回到住處,舍友的房門緊閉,屋子裏是靜悄悄的。

司玫抿了抿幹燥的嘴皮,便也回到房間,躺上床休息。

她用柔軟被子裹住自己,像蛹一般嚴絲合縫,卻感不到分毫溫暖。

腹部陣陣抽痛,幾乎抽光了所有的力氣,少女蜷在轉角,無助地彎成一把弓。

她咬牙忍痛,目光呆滞地望着窗框之外,那一方灰蒙蒙的天空,看它完全暗下去,最終變成虛無空洞的黑色。

今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司玫,你在嗎?”木門被咚咚敲響了。

“……在!”司玫猛得回過神,揉了揉酸脹的眼眶,忙不疊掀起被子下床,推開門旁的主燈,又拉開門。

岑露拿浴巾絞着濕發,見她面色蒼白黯淡,眼眶還濕濕的,小聲問道:“司玫,你這是怎麽了?”

“沒事,就是來姨媽了,有點肚子疼。”司玫搖了搖頭,勉強調動面部肌肉一笑,“你有事嗎?”

岑露:“我的電吹風壞掉了,能借你的用一下嗎?”

司玫應好,緩步轉回室內把東西取出來給她。

“謝啦!”

“不謝……岑露,你能借我點現金嗎?”

“怎麽了?”

司玫覺得自己再這麽疼下去不是個辦法。

她想下去買點布洛芬,還有夜用的姨媽巾,但她的手機實在太卡頓了,打開掃碼要五分鐘。

岑露跑回自己房間翻找,但事與願違,只找到了十塊錢現金,“夜用衛生巾我有的,可以借你點。”

司玫唔了一聲,“沒事,我還是自己去買吧。我去買點藥。”

其實她的手機也不是完全不能用,最多排隊掃碼時,在收銀臺站得久一點兒,還可能再挨幾個白眼。

司玫直接套着睡裙,踩着拖鞋下去了,便利店就在小區外側沿街的商鋪,兩三分鐘的路程便到了。

常用牌子的衛生用品和止痛藥很快找到,卻見收銀臺哪兒擠着幾個人,司玫又折回貨架後等等,順手挑了個明天早飯吃的飯團。

等人都散了,司玫捧着手裏幾樣東西過去,低頭解鎖手機。

她并沒有太在意這一刻身後的自動感應門開了,一股潮濕的熱風湧了進來。

服務員微笑:“您好,一共是54.3元。”

“不好意思,我手機有點卡。”司玫感覺到了身後來人的熱意,脊背僵了一下,只好往一旁口香糖的位置靠近,“……要不你先給後面的人結賬?”

收銀員感謝她的理解,笑着擡頭對上後面一位顧客。

一條幹淨緊致但不失力量感的手臂先越過來,在收銀臺上放下一杯熱可可與一盒香煙。

“您好,一共……”

“算上她的一起付。”

男人音色沉靜而冷冽,像乍暖還寒時,料峭的林下風。

司玫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倏地側轉了頭,見到數日不見的他時,心髒還是猝不及防地被揪住,強忍好久的酸澀宛如彈簧一樣反彈起來。

顧連洲穿着件深灰色的襯衣。

額前塌落幾縷黑發,高眉深目,垂下來看她的目光深邃而堅毅,似乎在窺探她的心事與靈魂。

這時,收銀員忽然道:“你們的東西要放一個袋子裏嗎?”

“不要了,謝謝!”

司玫立馬扭頭過去,胡亂起抓起自己買的三四樣東西捧到懷裏,轉身欲奪門而出。

地上水窪深淺不一,路旁光線黯淡,她捧着一堆東西,走得委實不算快。

“司玫,”顧連洲三兩步就追上來,直接把她手腕握住,把那些東西全丢進塑料裏,直直地看向她,“你跑什麽?”

司玫原地怔住,昂頭看着他。

小區的路燈不怎麽亮,他眼中有未抵底部的燃光,燎原之勢。

熾熱地望她,燃燒神智,她差點就要繳械。但司玫知道不能再在他面前一敗塗地,她繃緊神色,“您松開。”

“有些事兒要跟你說,去那邊兒聊吧。”

顧連洲只是微松開了力度,依然環着她的手腕,牽着她去的方向,是幾米外路邊臨時車位上的沃爾沃XC90,車燈還點着,很亮。

亮得能将她的心事幾乎大白于光芒之中。

所有卑鄙的、腌臜的、禁忌的。

“顧老師,請您松手。”

他攥着她紋絲不動,甚至更緊。

司玫直接爆發:“顧連洲!你這樣算什麽?”

“你批判別人動手動腳,你自己為什麽又做同樣粗鄙無恥的事情?”

還有他教她的,若不喜歡,就要拒絕的。

司玫咽下了後半句,因為自己無法否認“喜歡”。

顧連洲轉過身,這還是第一次從她這兒,聽到她叫他全名。

只見眼前的她眼尾微紅,少女把笑容弄丢了,還原出她清冷系相貌的本色,倔強、清冷、疏離。

她忍着眼眶的熱意,聲音柔卻堅忍:“顧老師,我還沒忘記廉恥心和道德感,所以我在很努力克制與隐忍自己了。”

“我可以直接一個人默默消化默默放棄,可是您為什麽要這樣,把我的穗又撥起來;您明明有……一而再再而三越界,我們這樣不清不楚,到底算什麽……唔。”

随後一聲化作了嘤咛。

顧連洲拉過她的手腕,往自己胸膛一扣,捏起她的下巴。

到底算什麽,用吻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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