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霧裏愛與被愛……

【顧老師, 這麽晚了,您還沒睡麽?】

把這條消息發出去,司玫躺在床上翻了個身, 被褥卷着發絲,熱烘烘地撲在臉上。

她猜自己的臉肯定紅透了。

——她第一次做這種事。

隐秘的少女心事在心裏懷着如同揣着一只小鹿,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主動給喜歡的異性發消息,是一件多忐忑的冒險啊,尤其這個人還曾是她的老師。

夾雜在被褥縫隙中的手機震了起來。

司玫瞬間起身, 扯了被子,冒出頭呼出一股燥熱的吐息。

對方的消息直接出現在眼前。

顧老師:【書收到了?】

少女展顏一笑, 屏幕裏映出兩彎酒窩的倒影:【都收到了,謝謝您。】

她方才用鑰匙串将膠帶劃開瓦楞紙箱,裏面琳琅滿目的大師作品集。

司玫開心得像個小孩兒, 就像顧連洲把世界上最缤紛的糖果,一股腦兒堆到她面前。

從白色建築為代表的密斯到後主義的文丘裏,再到東方建築師王澍、安藤忠雄等, 厚敦敦的一箱子,難怪她搬上來時那麽重。

另一邊, 顧連洲想得卻是——

他那兒書多得是,毛頭小子送了本《貝聿銘全集》就開心成那樣, 至于?

司玫:【不過, 顧老師, 我最近有些忙, 看得慢,可能要晚些時候才能還給您。】

他回:【我現在也不在霧城。】

司玫:【?】

顧連洲:【沒人催着你。東西程媛元寄的,你記得謝她一聲。】

……啊?

司玫心頭的熱度降下去幾分。

也是,他現在人不在霧城, 東西肯定是媛元姐寄她的。顧連洲最多挂了名,報銷運費。

但如果沒有他親自許諾,媛元姐又怎麽可能擅作主張呢?

她眨了眨眼睛,盯着屏幕又笑了一下。

世界的另外一個角落。

顧連洲坐在沙發上,後知後覺地自己幹得什麽蠢事,解釋顯得得欲蓋彌彰。

不過也沒所謂,他向來不該對這傻學生有太高的預估。

司玫:【您出差了?】

顧連洲:【今天加班?】

兩個人的消息一前一後。

顧連洲:【在海城要呆幾天。】

這回司玫的字多,落在了後面:【做一個商業中心的案子,馬上收尾,這幾天都要加班。】

又跟上一句:【[小貓眼巴巴.jpg]所以……顧老師,海城能看海嗎?】

……話題跳躍得夠快?

顧連洲往後仰回座椅,翻開相冊撥找照片。

這時房間門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敲擊聲。

他忙走到客房的玄關,只見談易陽頭發還滴着水,眉目裏一掃平日的散漫,“顧三,徐慕盈在醫院,她說徐老的情況惡化了,怎、怎麽辦……”

顧連洲太陽穴猛得抽跳,抄上房卡和手機,“……我們現在過去。”

談易陽吞了一口水,雖有躊躇,但這種緊要關頭孰重孰輕,他拎得清楚,不可能因為徐慕盈,說出辭見危在旦夕的恩師的混賬話。

他們倆到的時候,徐慕盈正在急診室門外。

她雙手抵着眼眶低泣,擡起尋求救贖與寬慰的目光,眼底發紅,“易陽哥……”

顧連洲從後輕推了一把談易陽側肩,對年輕女人輕輕颔首。

談易陽抿唇,走過去幾步,輕輕環住她的後背,“……你別怕,我跟顧三都陪着你呢,徐老師不會有事的。”

徐慕盈怔了一下,徹底放下防備,抵在他肩頭哭泣。

三個人輪番夜守,手術一直進行到淩晨四點。

手術門開的時候,正好是顧連洲正在窗邊,想翻出只煙來抽,卻又因想起在醫院而把煙草撅斷了,聽到移動床的轱辘聲,他直接上前推醒了談易陽,靠在他肩膀上的女人才醒。

好在手術成功,三人懸着的心一齊放下。

顧連洲和談易陽沒來海城前,徐慕盈已熬了一個通宵,這會兒有點扛不住了,顧連洲便讓談易陽陪着人,他去跟床,前前後後地辦病房手續。

一整夜沒睡,顧連洲已然沒了困意,站在外廊吹風清醒。

海城的天要比霧城亮得早些,東方的天空是讓水稀釋的墨色。

院區外的棕榈樹顯現略微的青,遠處濕濕的海風混入混沌的黎明,大海隐隐約約的,潮水湧動。

猛得,顧連洲心尖被似被綿綿的針刺了一下。

他忙拿出手機,剛摁了兩屏幕亮,轉瞬又滅。靠,沒電了。

霧城,次日清晨。

陰雲宛如濃稠的醬裹在天上,大氣帶着蒸籠般的悶意。

司玫早晨醒來,腦袋略沉,去衛生間洗漱完才完全睜開眼——昨天睡得太晚,至今還是很困。

對着鏡子拍化妝水,她逐漸清醒過來。

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戛然而止的對話,還有一夜的難眠與輾轉反側。

“能不能看到海”含着她向分寸之外的試探。

他在那之後一句話也沒回,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這算是對她的回避……還是有發生了什麽事情?

岑露在廚房烤吐司:“司玫,你昨天熬夜了?”

“我吵到你了嗎?”她拍水動作一停。

岑露端着牛奶和吐司走出來,“呃,其實還好、還好。”

趕班車的緊要關頭,司玫沒有多餘時間和舍友打啞謎。

她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抓上手機立馬出門,生死時速,趕在九點前到辦公大樓。

她推開事務所的門進來,陸予詩正撐着下巴在電腦上摸魚,“哎,你怎麽才來?黏黏,今天黑眼圈好重。昨天加班到幾點啊?”

“其實加班還好,我是昨天有點失眠了。”司玫小跑到工位,卸下背包。

等待電腦開啓的時間,她又看了微信界面,聊天記錄還是止步于昨晚的零點。

他該不會真的,在出差時發生了意外,可是深夜裏人在酒店又會有什麽意外發生?

司玫不知該如何繼續想象,又怕無稽的想象,會将自己僅存的希望擊敗。

她嘆了口氣,輕輕打出兩字:【早安。】

陸予詩偏頭:“你幹嘛呢?”

“……咳,沒什麽。”

“怎麽,和喜歡的人聊天?”

“沒有,工作了。”

司玫忙把手機壓好,擡手攏了攏鬓發,握着鼠标開始今天的事。

這一回,她沒有少女的小确幸與從時間縫隙裏扣出的甜蜜,只剩落寞與空虛。

一個人靜靜地想、靜靜地消化,并不想和陸予詩講。

玻璃幕牆外,厚厚的雲層挨在建築旁。

雨是在人沒有發現的時候開始下的。江水浩渺生煙,遠山藏在白蒙蒙的水汽裏,霧城成為名副其實的霧中之城。

十點鐘,司玫去給打印機加紙,順帶外出一趟,去茶水間接水。

等咖啡豆研磨的時間裏,她再度拿出手機,屏幕終于閃了起來,司玫心跳蒙得一撞。

顧老師:【[圖片.jpg],早。】

照片裏,綠油油的棕榈,澄澈的日光,海與天交一于色。

昨夜沒有晚安,但是有一句遲到很久的“早安”。

終于收到了他的消息,司玫的心情卻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欣喜。

現在的狀态像瓶過夜汽水,微小的氣泡毫無波瀾地炸開,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司玫頓了片刻:【顧老師,早。】

他回得倒快,直接過來一條語音,男人音色淳厚而快如急雨:“你昨晚什麽時候睡的?”

曼妥思掉進汽水裏。

在她心裏引起一場小的爆炸。

司玫滾了滾喉嚨,悄悄掩飾:【其實發完消息,沒有多久我就自己睡着了。大概十二點多。】

顧連洲看到這行字,卻恨文字能藏起太多情緒。

他喉結動了一下,手臂搭在扶手上,又摁下錄音鍵:“昨晚、有點事。”

而她依舊吝啬地發來文字:【現在解決了嗎?】

“解決了。”

【那就好。】

“司玫……”

她心跳漏掉一拍,混入窗外淋漓的雨裏。

不可置信地,又點開重新聽了一次,原本沉下去的心情驟然升了起來。

胸腔裏的氣息往上頂,往上頂,托着她的靈魂上升,男人的嗓音粗重又急促了起來,“司玫”兩個字叫得好輕,往後欲言又止,好像還藏着句別的話。

就在這時,語音自動播放。

他道出塵埃落定的一句,“司玫,我下周一回霧城有事找你。”

司玫怔住,慢吞吞地打字:【什麽事?】

“當面跟你講。”

她心跳加速:【可……我周一要上班,恐怕會很晚。】

“有多晚,我過來接你。”

無論她發什麽過去,顧連洲都是一味的語音回複,透露出的語調卻充滿了他強硬又不可拒絕的緊逼。

最後一句,她簡直渾身的毛孔都想要叫嚣。

司玫從茶水間出來,給陸予詩捎帶了杯咖啡。

她是專程緩和了一會兒,等心跳平複的。

“這麽久呢?”陸予詩嘗了一口,“手藝漸長。”

司玫笑笑,撩起裙邊坐下,點開Photoshop繼續趕圖,方才看得人頭昏眼花的色環,此刻也變得賞心悅目了。

陸予詩小聲:“嘿,磨咖啡是假,在那邊偷偷聊天?”

司玫臉頰微熱,握着鼠标,沒否認。

陸予詩失笑。

就說嘛,怎麽會有人磨了個咖啡就容光煥發的?

王恪欣站在會議室門口,龔工、小李、還有司玫,過來開個會。

司玫忙清了清嗓,利落地起身,跟同事們一起擁進辦公室,今天沒有彙報手頭上的工作,主要讨論下一個四合院改造的項目。

王恪欣拿着只記號筆,在稿紙上勾畫:“商業中心今天截稿吧?”

司玫:“……明天下午。”

“你手頭上的情況怎麽樣了?”

“預計,明天早上可以出完。”

王恪欣皺眉,把馬克筆一丢,“你今天通個宵吧,一口氣做完。”

抓緊把商業中心了結,明天上午跟她去趟北京接洽這項目,飛機上補覺,下周一回。

可是明天周五了呀,那她的雙休不是變相加班?

王恪欣笑着勸解,食宿全部報銷,就當去北京玩一圈兒,有何不可的,就這麽說定了,散會,毫無商榷的餘地。

打工人司玫只好答應,又問一句:“那周一是什麽時候……”

王恪欣有點問煩了,“周一上午就回了,下午給你放一下午帶薪假。”

司玫抿了抿唇,“謝謝恪欣姐……”

現在忙一點,就意味着有大把的時間去見他?

而且六月底是學期期末了,霧大開始放暑假,他應該也是不忙的。

散了會,司玫回到工位幹勁更足,中午婉拒了陸予詩去國廣逛街。能争一分鐘是一分鐘,她內心抗拒通宵的,想加快進度做完。

調好渲染器的參數,等畫面渲染的間隙,司玫吃飯、接水,稍得休息。

她還是站在茶水間,窗外的雨下得更大,充沛而富足,雨水茫茫浸潤整座城市。

左思右想,司玫按捺不住心中泛起的雀躍,點開通訊錄,拇指搭他名字上,很想告訴他這件事……

用聲音而非文字。

事實上,她确實這麽做了。

司玫喉嚨緊着望向窗外,淋漓的雨聲,心跳,還有一聲綿長帶一分期待的聽筒盲音。

半分鐘過去,耳畔依然是嘟嘟——

她望着雨簾,心跳的頻率降了下去。

就在她釋然,準備挂斷電話,聽筒忽然接通。

女聲嬌滴婉轉:“喂,你找三哥嗎?他,”

呼吸倏地一滞。

像是逃避與退縮,司玫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後腰撞上大理石流理臺,手機啪得應聲落地。

腰椎上的疼痛感襲來,沿着神經直沖大腦皮層,痛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霧。

恍然間醍醐灌頂,原來自己自始至終什麽也沒看清,只是在幻想的迷霧裏愛與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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